谭娜把手机丢到一边,冲到门口开门。
“阿姨让我上来看看。”
仇麓站在门边:“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吃饭。”
“行,接了个电话,耽误了一会儿。”
谭娜立马道:“我把头发吹干了就下楼。”
“嗯,不着急。”
仇麓点头。
“对了,还记得我问过你那个,李文嫒的事情吗?”谭娜问道。
仇麓:“记得,怎么了?”
谭娜迟疑道:“你哥不太想跟他们合作吧?”
仇麓挑起眉,想着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就如实道:“看我哥的意思,应该是的。”
“但是生意上的事情不见得能一口说死了,以后也说不定。”
他倒是没想到谭娜问起来这个,就问道:“怎么了?”
“你记得昨天下午仇缘过去接我,带回的年货吗?我们在路上碰到李文嫒,她让仇缘帮忙带回来的。”谭娜抱着手臂,把手机上的图片递给仇麓看,又大概说了一下刚才和李文嫒的通话。
“我见过李文嫒三次,一次是商场偶遇的,一次是在你们家,最后一次就是在昨天。”谭娜道:“第一次她没有认出来我,我觉得无可厚非,但是在你家楼下见面那回,我感觉她是认出我来了。”
仇麓顿时明了,把谭娜要说的后半句话补齐了:“但是她却没有当即联系你,而是在昨天拜见我哥被拒绝之后。”
“你觉得她另有所图?”
“都不需要我觉得。”谭娜道:“她刚才直接和我明说了,要见你哥一面。”
仇麓拧起眉。
谭娜耸耸肩,道:“别理她。”
“嗯,我空了和我哥提一下。”
吃过晚饭之后,阿姨暂时顶替谭娜打牌的位置,谭娜上楼和文婷视频。
电话拨通,隔了两三秒钟,才被接起来。
画面里很快就出现了文婷的脸。
文婷今年都是奔四十的人了,但是胜在老天爷赏饭吃,这辈子也没怎么吃过苦,所以看起来怎么也要比真实年纪年轻不少,当年能成为邻里出名的美人也是有原因的。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大年三十,她还化了淡妆,看起来气色红润了不少。
倒是和李文嫒那张脸更像了。
这个想法有点子诡异,谭娜感觉头皮有点发麻。
其实李文嫒应该是做过微调,那张老照片上面她的下半张脸的缺陷不是简单的保养就可以解决的。
“哎?你吃了饭了?”文婷举着手机,喜笑颜开:“正好呢,我们也正在吃饭呢。”
谭娜看着文婷的脸,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嗯,吃了。”
文婷笑起来,拿着手机摄像头就在桌子上转了一圈:“看看啊,家里今天有好多人呢,爷爷奶奶还有外婆,弟弟妹妹,还有姑姑……”
谭娜觉得文婷指定是喝了点。
关键是把也不是她的爷爷奶奶姑姑啊。
反正不知道文婷尴尬不尴尬,谭娜是挺尴尬的。
好在镜头也没停留多久,用不着谭娜和一群陌生人打交道。
“妈妈在和姐姐说话吗?”
一张脸凑上来,扒住了屏幕,传来小女孩儿的声音:“我也要和姐姐说话!”
谭娜都来不及拒绝,文婷就把手机凑到了小女孩儿的面前:“哎哎,好,你和姐姐说话。”
文婷和李振东的小女儿,今年才八岁。
小姑娘唇红齿白的,看着还挺喜庆的:“姐姐新年怎么没有回家?”
谭娜:“……”
“姐姐想我吗?想妈妈吗?”
谭娜:“……”
你非要这么问,答案会让我们都很尴尬。
沉默了大概两三秒种,小姑娘眨眨眼:“姐姐怎么不理我?”
“姐姐……她要和妈妈说话啊。”
文婷大概是察觉到冷场了,于是把手机拿回来:“先和爸爸吃饭,吃完饭妈妈给你们发压岁钱。”
“好!”
钱多半比人吸引人,小姑娘低头扒饭去了。
有个声音从一边插过来:“娜娜打过来了?”
“是啊。”
老人的声音,不算是很大,但是谭娜听得很清楚:“我吃好了。”
文婷问:“到客厅和娜娜说两句?”
老人沉默不语。
“我和娜娜说了,和她说两句吧,不然明年开学了,又要暑假才能看到了。”
老人才小心翼翼又很是欣喜地应了一句:“那也是。”
短暂的中转,镜头晃了一下。
谭娜忍不住按了按眉角。
其实外婆和文婷一样,谭娜不理解她们到底在想什么。
有时候谭娜觉得这两个人根本就不在意她。
但是又在那么一两个瞬间觉得她们是爱她的。
感情是一件让人进退维谷的东西。
镜头里出现老人的脸的时候,谭娜突然愣了一下。
这位老人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冷硬的,威严的,古板的,好像永远不会对着她笑一下,也不愿意给她一个笑脸。
小时候谭娜很怕她,觉得她的眼睛里都是厌恶和凶光。
后来谭娜对她很冷漠,是不愿意再和她相处。
外婆肯定是很爱文婷的,文婷这一辈子任性又软弱,她给文婷收拾过不少烂摊子。
但是外婆不爱她,甚至还很厌恶她。
但是现在画面里面的老人像是一棵即将枯死了的大树,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苍老和虚弱。
眼睛是浑浊的,皮肤因为肾病耳边的蜡黄暗淡,这么几个月似乎就瘦了不止一圈,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甚至让谭娜看不清她的眼睛。
谭娜短暂地愣了愣神。
老人靠在沙发枕头上,像是枯枝一样的手指在屏幕前滑动了一下。
“娜娜。”
那一瞬间谭娜险些流泪。
谭娜平静地看着屏幕,“嗯”了一声。
但是这一句“娜娜”,是谭娜考上大学之后,是她意识到这个自己浑不在意的孩子将来可能成为女儿的一件有用的筹码之后才开始叫的。
十八岁之前,外婆从来不这么叫她。
甚至从来不理会她。
十八岁那年的暑假,谭娜拿到政大的录取通知书,在四面八方的道贺声中听到了这一句“娜娜”。
“娜娜?和外婆说几句话?”文婷怕这祖孙两个相顾无言,便在一边打了个圆场:“外婆还给你准备了红包的,等你暑假回来妈妈再拿给你。”
谭娜压抑着情绪,说:“我没有什么话说。”
她们,她和文婷,都是无话可说。
这句话一出来,她看到老人眼睛里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就是深刻的刺痛和伤怀。
好像是即将消散在天边的暮色。
有爱就有恨,不是所有的圆满才是结局。
她们这一辈子注定是没有爱和原谅的。
谭娜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原谅。
文婷有些着急:“娜娜!”
“没事没事……”老人拍了拍文婷的手背,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一个人在外面呢……算了算了。”
老人看了一眼屏幕,又很快挪开了目光:“我就是想看看她。”
谭娜不知道她是不是难以忍受自己眼中的冷漠。
“我没有几天可以活的了,让我再好好看看她。”
一边的团年饭阖家欢乐,欢声笑语;而另一边的三代人沉溺的过往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她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但是带给对方今生最大的痛苦。
老人说:“娜娜,是外婆不好……”
但是后面的话也就不必说出口了,她也知道说出来也是毫无意义的。
她这一生,青年丧夫,中年丧女,到了晚年才后知后觉,她这一生的强硬和铁血,都用在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适得其反得培养出来了一个懦弱的文婷和一个冷漠刚强到了极致的谭娜。
人的一生幸甚无法追溯,否则人都将抱憾而终。
人不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
因为世上有太多人,希望自己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
亲爱的你:
——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