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帝君劫>66、第66章

  过了两个时辰余,祝云盏便离开了耳房,这屋里登时又安静了几分。朱炎风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瞧着桌对面的黄延,瞧着他轻吹杯中热气喝茶的样子。

  黄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收他做徒弟?”

  朱炎风很老实地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黄延答道:“我想弥补自己的过失。我的爱子,是我自他总角之年起养大,他的模样真的有几分像你,但我真不该命他去落梅庄,到现在,我连他的尸身也找不到。”

  说着说着,银灰的眼眸里浮现出一抹颓然的神情,令朱炎风心疼,朱炎风伸手就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安慰道:“好好待云盏,不让那样的悲剧再度发生,就不会再失去。”

  黄延轻轻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朱炎风低头瞧了瞧茶几案上的那一碟红豆馅荷花酥与椰蓉馅荷花酥,拿起椰蓉馅的那一只,送到黄延的嘴边,黄延张嘴就咬去了一半,接着吃掉另外一半,明明碟子里还有两只椰蓉馅的,却抓住朱炎风的手,舔去了残留在他手指上的碎屑。

  朱炎风为黄延斟茶,顺便问道:“现在还有空闲,不如看看云盏送的礼物?”黄延抿了一口木樨花乌龙茶,便开始拆开礼物的纸袋,取出一支砗磲发钗,釉白之间混入了些许金丝纹理,而发钗的末端雕刻着‘伏在叶子上的蝉’,蝉翼又镀上了金边。

  朱炎风从他手中拿过这支发钗,轻轻地插进了他的发髻里,瞧了瞧,称赞道:“好看!云盏的眼光挺不错,真会挑好看的给师尊。”

  手中没有镜子,黄延不知晓自己戴着这支新发钗的样子如何,只是听眼前人的夸赞,就足以高兴,又拆开了第二个礼物纸袋,是一个雕刻着麒麟的樟木镇纸,樟木的奇特香气源源不断地扑到鼻前。朱炎风说:“是香樟木,防蚊虫可厉害了。”

  黄延瞧了瞧手中的镇纸,就放在茶几桌案上的木托盘的旁边,再拆开第三个礼物纸袋,是一个木樨木制的圆筒盒子,盒底印着店铺的旗号,拔开盖子以后,一股浓郁的茶叶香气立刻冲天,是一盒颇为有名的茶叶。他瞧了瞧盒底的茶叶,粒粒饱满,黑中透绿,便倾身对朱炎风笑道:“改天泡一壶,和你好好品尝!”

  朱炎风欣然点了点头,大方地应了一声‘嗯’,然后继续瞧他拆开了第三个礼物纸袋,三个手掌般大的紫檀盒子随之也映在眼前,困惑着问道:“这是何物?”

  黄延拔开其中一只紫檀盒子的盖子,整齐地横在盒底的三只青墨棒立刻映在眼前。朱炎风不禁脱口:“是皓月寺的青墨!这墨汁研墨出来,极为细腻,没有半点墨渣,色泽漂亮,书写起来很是流畅,也极易干燥,墨的香气独特。”

  黄延盖上了盖子,好奇道:“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朱炎风坦白:“在我出家之时,曾经在皓月寺修行过三年,每日都用这样的青墨。”

  听闻‘我出家之时’这五个字,黄延便不愉快,这五个字伴随着他最痛苦最伤心的往事,立刻道:“以后不要再提起‘我出家’这三个字。”

  朱炎风抬眼,从他认真的眼神里瞧出了他的情绪,只好答应道:“好吧……”

  黄延默默拆完了所有的礼物,再把所有的礼物瞧了一眼,拿起其中一只紫檀盒子,放在朱炎风的桌案前,朱炎风微愣:“你要把这一盒青墨给我?”

  黄延点头,应了一声‘嗯’。

  朱炎风道:“可这些都是云盏送给你的……”

  黄延微笑起来,很是大方:“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我想怎么处置就是我的事情,包括把它送给你。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敢不要吗?”

  朱炎风很明白黄延的脾气,虽然现在眼里和唇角上皆是笑意,一旦被拒绝就会生气,因此即使不贪恋这一盒青墨,他还是依照黄延的心思,收下这份礼物。

  右手刚触碰紫檀盒子,黄延的手便伸过来,轻轻压住了他的手背,朱炎风抬眼,疑惑着望了望黄延的脸庞,只听黄延说:“你要是用这青墨写了什么画了什么,一定要拿给我看!最好是送给我!”这才明白黄延的心思,不由用食指轻轻刮过黄延的鼻梁:“你之狡猾,纵有十个城主也压不住你。”

  黄延得意地回话道:“可惜呀,青鸾城每一代都只有一位城主!”

  朱炎风收好了紫檀盒子,从盘子里拿起一只椰蓉馅的荷花酥,掰成了两半,一半自己吃,另一半递给黄延,但黄延并不用手接下,倾身微微张嘴,非要他喂,朱炎风便大方地送到黄延的嘴边,两人相视一笑。

  再喝完一杯茶,黄延觉得时辰还早,便建议道:“不如你现在就用这青墨,写几句如何?我好像许久没有见过你书写的模样了。”

  朱炎风便大方地点了点头,自己去取来了文房四宝,黄延端起茶盘,暂时放置在茶桌一旁,悠闲地用手撑着腮,悠闲地看着朱炎风研墨握笔书写。

  朱炎风书写着,偶尔抬头瞧了黄延一眼,写了一刻钟才写好,刚好写满了一张华笺,然后搁笔。纸上的墨迹只干了半分,尚未完全干透,黄延已迫不及待地拿到自己的面前,仔细过目纸上的字句。

  这秀气的笔墨之中,所写的是九句词句,为一个词牌名,名为《九张机》,诗句为‘一张机,无形风亦月无声,炎夜怎无半凉意,雨停蝉噤,心躁云慢,何以聊我思。二张机,窗前见月独见漆,温水咸甜可有涩,阑珊灯下,蛾儿偏爱,哪知梦魂随。三张机,世上桃夭几渡津,瑶池醉刻三生幸,侬居其背,西南有妾,指待喙边丝。四张机,辗转眠半魇生白,莲蓬眼中暗滋味,绯瓣尖上,枕中侬俏,弗许柔情绝。五张机,秋叶多红梅露稀,白发拂地星火曳,千重帐内,痴颦念笑,玄黄泪红尘。六张机,谁裁银雪铺青石,抱衾盗心负情债,冷落雁阵,西子鹤去,风华凋寒冰。七张机,天雷声声招雨亲,流觞取酒惊梦醉,小楼昨夜,月魂迷迭,胡匪暗相思。八张机,人事猜否又阴晴,哪处燃香一窗沁,生生灭灭,缠绵央未,怎堪夕时奔。九张机,乌金乃敢泯雀舌,口啖奈何空杯怯,司南诸日,柳下花会,千年执手飞。’

  黄延微愣,然后望向朱炎风,浅笑道:“想不到大师兄也会这种文绉绉的东西,九张机?”

  朱炎风立刻解释道:“其实,只是我以前在茶楼喝茶歇息的时候,听到别人弹唱小曲时所唱的诗句,自己偷偷记下来了。”

  黄延再看一眼诗句,笑道:“我就当是你写给我的。”

  朱炎风好奇:“延儿喜欢这些诗句?”

  黄延笑答:“是情诗啊,写了白日与夜晚,雨天和晴天,还有春夏秋冬,也就是一年的每一日、每个夜晚都喜欢着某一个人,惦念着某一个人。这像是我,又像是你。”

  朱炎风看着他的笑容,便高兴道:“你喜欢,那便是你的。”

  墨迹才刚干透,黄延舍不得将这枚华笺折叠,只轻轻卷起来,用一根细绳子捆住。

  平京宫都的内宫,沉静里的回廊里缓缓移动着一个女子的俏丽背影,牡丹团花齐胸褶裙的下摆毫不吝啬地曳地,广袖长衫的下摆与披帛的两端也是如此曳地,唯有一直光滑洁净的地面能够如此大方地允许这番随意的生活。

  随云发髻上,插着几只小巧的花簪,五彩云霞绣花翘头鞋下的莲步轻盈,纤纤玉指拿着一柄杨妃色桃花刺绣的通透素纱面圆形团扇,以凤仙花汁染了指甲,只瞧这单个细节,便已知她的动人姿色。在她的身后尾随着两名宫娥,都跟随她来到一座宫殿。

  红墙琉璃瓦前的空旷庭院,两道人影舞动,神兵交锋时的响声很清晰地传入耳里,但当永馨公主苏梅儿踏入这个庭院以后,眼前的两道人影忽然分开并且停了下来。苏梅儿上前,遗憾着说道:“我才刚刚到,怎么就结束了?”

  阿麟天多拿起桌案上木托盘里的一块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闻苏梅儿的声音,回头答道:“没曾想到姐姐也会来,我与阿爹也练了快两个时辰了。”

  李旋放下了神兵,来到桌前,接过宦官递过来的茶杯就一饮而尽,一句话也不说,连续饮了四杯。苏梅儿瞥了李旋一眼,就对阿麟天多道:“你们呀,一个让阿爹教拳法,一个叫阿爹过来切磋武艺,另一个也叫阿爹过来指点武艺和切磋,也难怪父上孤单到整天捧着男风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

  阿麟天多知晓苏梅儿的话中指的是李祯和羿天,还有自己,不由笑了笑,但却格外在意后半句话,便奇道:“父上今天也在看那种书?”

  苏梅儿诚实答道:“我只知道父上现在不在寝宫,前几天还看见他坐在摇椅上捧着小说看,封面没有见过,似乎是新书。”

  李旋握着茶杯抿了两口,听到两位养女的对话,一时忍不住打岔:“有件事,阿爹必须要澄清——不是我只顾和你们这些孩子切磋武艺,我每次叫他一起去御花园散步,他说脚好累脚好痛就不去,我每次叫他一起锻炼锻炼,他说腰酸背痛只想休养,我每次叫他一起下棋,他说头昏脑涨下不了,不让他看那些书,他又发脾气,也只能让他看,让他买。”

  一席话令苏梅儿与阿麟天多忍不住发笑,苏梅儿回话道:“父上兴许是少女心未改,想重拾少年时的浪漫吧?又或许是压力太大?”

  阿麟天多刚好饮完了一杯茶,接话道:“我倒是觉得父上是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种习惯,要他戒掉这种习惯很难,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梅儿出主意道:“阿爹要是像以前那样,亲自做点心给父上吃,或者带父上去城隍坊市逛一逛去茶楼看看戏,或者跳一支探戈,也许父上就暂时可以脱宅,做回现充。”

  李旋没有任何表示,喝完茶解了渴以后,只说一句‘我回去了’就由两位宦官陪同着离开。阿麟天多也放下了茶杯,命令宦官收拾桌案和神兵架,就带着苏梅儿步入殿内,陪苏梅儿聊了几句就独自去了浴房。

  苏梅儿在殿内撑着下巴坐了一会儿,纵使身后立着一个可以陪聊的宫娥,也不愿意张嘴搭话,无聊着瞧了瞧门外一眼,正好瞧见另一个宫娥端着木托盘经过,那木托盘里盛着几件衣裳,她便立刻快步上前,夺过了木托盘,亲自送进了浴房。

  阿麟天多还泡在浴汤里洁净身子,回头瞧见是苏梅儿送衣裳进来,微愣:“姐姐?”

  苏梅儿将木托盘搁在凳子上,莞尔道:“你许久未出浴房,让我很担心,就干脆进来看看,好在是平安无事。”

  阿麟天多答道:“最近频繁习武,筋骨多有劳累,想着在汤池里多泡一会儿缓一缓。”

  苏梅儿自告奋勇道:“我倒是学了可以舒筋活络的方法,你洗好了身子就出来,让姐姐替你推拿推拿,保证比汤池里泡着要更好。”

  阿麟天多点了点头,立刻走出了浴池,苏梅儿忙取了浴巾为阿麟天多围上,又将洁净的衣袍以及披风递给阿麟天多,帮阿麟天多系整理衣襟、系好衣带,与阿麟天多回到殿内,关紧门扉,不让秋风入殿。阿麟天多又解下披风,伏在了贵妃榻上,苏梅儿坐在她身侧,挽起袖口,为她推揉双肩。

  阿麟天多时不时回头,与苏梅儿搭话,两人说说笑笑,对阿麟天多而言,这便是最寻常不过的姐妹情义,但对苏梅儿来说,这就宛如新婚燕尔一般。

  她早已知晓了阿麟天多在十几年前原本是青鸾城水淩筑的祭司,原名般罗烟,完成了为青鸾宝剑开封献命大祭的重任以后,却觉得效力太单薄而不甘愿化为星辰,其亲生姐姐般音若以术法将之重生,但那一天并非吉日,星象有异,发生了意外而重生成了女娃。

  在她的梦里,曾经出现过一位身着霜白衣袍、三千青丝垂在胸前、颈项上戴着长命锁项圈、双肩披着霜白斗篷遮住额头与双眼的水淩筑祭司。她伸手揭下他的白斗篷兜帽,露出来的美丽帅气的脸庞是阿麟天多,随之,斗篷消失了,是阿麟天多站在面前。

  在这个梦里,她情不自禁地搂住阿麟天多,勾住了阿麟天多的后项,花瓣覆上花瓣,相互温柔地承接,以丁香交渡露水,衣袍像抹了油一般自彼此的双肩瞬间滑落地上,落到了双脚旁,十指偷取玉脂的香,阿麟天多搂着她一起轻轻倒在了柔软的花海,她的发髻在花簇中变得松散,扶着阿麟天多的肩头、搂着腰,四枚花瓣相覆。

  她闭上双眼,抬起了下巴尖,享用阿麟天多在下巴下的温柔,让她取走周身各处的香,允许齿贝稍稍破坏玉脂的平整,允许丁香采走花柱上的花粉,也不顾忌指尖在蕊心挖掘花蜜,她只在海浪中任由海浪冲刷,最后,与阿麟天多十指相扣,再度以丁香交渡了露水。

  梦里如真似幻,她倒愿意相信梦不是梦,现在看着阿麟天多又说又笑的模样,她只觉得很幸福,并且暗暗说服自己不要往最不愿意面对的结局去想,哪怕只是阿麟天多踏入青鸾城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九张机是新加进去的,是昨天写好的古词。人生第一曲词牌名古词,而且九张机蛮难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