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谁呀?”让古洛没想到的是,正如巴尔扎克笔下的小人物一样,他们都在某些部分具有无与伦比的才能,这个女人如果机缘凑巧,肯定要比后来的当红影星更能挣钱。

  “这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恐怖小说中在制造紧张、恐怖的氛围一样,“一个声音响了:你丈夫跟你说,他今晚干啥去没有?我说,你是谁?他说,你别管,快回答我的话,要不,我进去,你们全家都得见阎王。我害怕了,说:没说。他没说?真的吗?他问我。我说,真没说。他说,他没告诉你一些怪事?我说,啥怪事。你知道,这是我在装,知道吗?我可会装了。他信了,就说,别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我过了十几分钟,大概吧,听着外面没动静了,不,也有,是下小雨的声音,真吓人呀!我就出去看了看,没人,一个人也没有。我忽然想,我咋这么胆大呢?就赶紧跑了回来。”

  “嗯。”胡亮“哼”了一声,手指玩弄着圆珠笔——现在学校里正流行用食指和中指玩儿笔——他看着桌面,等了一会儿。

  “怎么啦?说呀!”他看女人痴痴地看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说啥呀?不都说完了吗?”女人翻了翻眼睛。

  “完了?你这都说些什么?我……”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的?那天晚上是他吗?你看见了吗?”古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和一个不同阶层、头脑又不那么好用的女人说话,不如去学门外语,用不流利的外语和外国人交谈更容易些。

  “我哪敢看?再说我出去时那人已经没了。但我敢肯定就是这个人。”她指指桌子上通缉令的画像,“因为我们那口子,有天喝多了,说了。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一喝酒就这样,和自个儿说呀说的。他说,别看你长得又黑又高,未必能打得过我。我还没输过谁呢!你瞅瞅,还能有谁?还能有谁吧?”女人得意地叫了起来,让胡亮想起小时候斗蛐蛐时,得胜的蛐蛐的鸣叫声,甚至动作也差不多:肩膀一动一动的,像那小虫子短小的翅膀。

  “你先过去吧。”古洛强忍着怒气,尽量装出斯文的样子。

  “我……”女人用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鼻子,“什么时候能抓住他?我敢肯定他就是杀了我们那口子的……我……那个啥,也不会说话……你们就原谅点儿吧。”这种女人往往有她们特有的敏感,她感觉到这个老警察的情绪了。

  不知怎么,一向认为自己对人很冷淡,而且经常反思的古洛,忽然同情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了。他用任何人都会相信的语调和表情说:“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抓住他,如果是他作的案。”

  但不过一两天后,古洛就该后悔他的许诺了,当然那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信誓旦旦过。

  武朝宗窝囊透了,和前两天他踌躇满志相比,简直是一个山顶一个山洼。他就像古代那个丢斧头的人一样,疑神疑鬼,总是觉得局里的人看他的眼光不怀好意,有时甚至是恶毒的,在那又冷又热的光芒里还渗出一些笑意,让他更受不了。他是个成年人,又是个有理智的老警察,当然知道走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是怪自己的。

  “难道我的推测不对?不会呀!而且当时大家,包括局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要总是那种表情就太好了……唉!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不对。周围的村子全都排查了,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干这种事。当然也有一两个人和关大林、关绍祖有过过节,甚至差点儿动起手来,但人们都说,后来他们和好了。再说,从那些村民的话里,可以明确地判断出关家父子是好人,厚道、待人热心,不管是谁家有事,都要找他们父子……真有这样的好人吗?”有时,武朝宗怀疑村民们作伪证,但他知道老百姓没有必要这么做,即使是亲戚。因为只要国家权力一介入,农民们不是六亲不认,就是大义灭亲,当然除了他们的至亲外。

  气闷,胸疼,很不舒服。武朝宗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躲开局里同事们的眼睛。他把烟盒装进口袋,想了想,又装进烟荷包和旱烟袋,戴上帽子,迈着沉重的、思考性的步伐走出办公室。

  真倒霉!眼看着都出了楼里的门,再有十几步路,就可以走进那自由的天地了,却碰见经济侦察科的科长,一个最坏不过的家伙。他停住脚步,笑嘻嘻地死死盯着武朝宗。武朝宗一低头,眼见着就要从诅咒中逃脱了,却听见一声轰鸣:“闷了?不好受了?急啥嘞?破不来,就算了。”

  武朝宗差点儿就晕倒在大门口。他想起了韩信,想起了著名的胯下之辱,就自豪地昂起了头,但脚步快得像跑一样。

  风迎面吹来,刮起了一堵堵墙一样的黄土,干燥、炎热的天气,被风挡住了,天现出了黄色,树枝干燥地、猛烈地摇动着。武朝宗后悔出来了,他很怕这种天气。一会儿工夫,他就会像从土里刨出来的土豆一样。他低下头,转进小巷子,走了几步,风逐渐平息下来,他便拿出烟来,点着,吸了一口,不拿烟的手放在身后,步履依旧沉重。

  走了一段路,又来到原来调查过陌生人的小旅馆。“没有可疑的人,那时就应该想到调查村里的人。可也没用,这不,都清理一遍了啥也没发现……”忽然一个念头像重锤一样打击着他的头脑。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看着小旅馆,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看见。紧张的思考让他变成了盲目的人。“如果凶手不是这里的人,是外地的,但又不住旅馆,也没有在老百姓家落脚。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住在山里!对,他应该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住在山里不成问题。再说,那里最保险,观察天气实施犯罪也最方便。啊……”他的内心狂呼着,像是卷起了风暴,那强度显然压制住了外面的大风。

  十五分钟后,那辆破警车在街上孩子们的嘲笑声中,载着武朝宗和他的“哼哈二将”,放着毒气,搅动着灰尘,向山里驰去。

  那个年代还留有很多群众运动的痕迹,也是当时一些有识之士嘲弄的对象,殊不知动员群众、群策群力却是发源于现代国家的做法。武朝宗虽然不懂得外国的历史或现状,但他是个现实主义者,知道人多力量大这个智商中等的人都能理解的基本道理,所以,一到山里,他先去了公社,要求公社协助。一个小时后,一支由当地人组成的一百多人的队伍进了山,目的是寻找有人住过的窝棚一类的东西。

  这是群山汇集的地方,连绵不断的山脉至少跨了两个省,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不过,人们一般是不进去的,但仅仅是人迹所至的地方就大得吓人了。人们像拉开的松散大网一样,在山里、树林里走着,寻找着,惊起各种鸟,在林中飞着,腐殖质的土地上动辄就像闪电般蹿过一两只小野兽。

  太阳似乎疲惫了,发射出的能量越来越小,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树林的枝杈,染红了落叶。人们被这懒洋洋的夕照影响了,步履慢了起来,武朝宗只好让大家回家吃饭。“明天再说。”他对公社派出所所长说。所长点点头,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来。这就是他的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如果没有酒的话,他会一直保持着这半哑巴的风度的。

  老乡,不,也是队里干部家的烈性酒,让所长拥有了双重性格。

  “你说什么?”他大喊着,油灯在他沉重的呼吸中摇动着,“明天还要搞这人海战术?我说,你的脑子有问题,对,有问题。别看你是县刑警队的队长,但就是有问题。”他指着武朝宗的鼻子说,那是个歪了的鼻子。

  “我不好意思说话,不好意思。因为我是干部,是所长。不过,这回我不得不说了。明天不上山,不去!”他拼命挥着手,如果碰到武朝宗身上,那力量足以把他扫出门外。

  “为啥?”武朝宗不像赵白已经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他拿了一颗花生豆,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好像在品味着那特殊的香味。

  “为啥?这很简单,很简单,最简单。因为有人肯定知道山里住没住过人。”所长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只有没喝酒的赵白能闻到那浓烈、恶臭的酒气。

  “噢?”武朝宗不由得从炕上坐直了身体。

  “嘿嘿,明白了?明白了?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告诉你,我对这几个村里的人很熟悉,谁上山盗伐林木,谁打猎,谁采药,谁在山上乱弄,我都知道。要说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只有关铁栓了。”

  “关铁栓?”李红虽然有些僭越,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对,那家伙对山里比对他家的院子都熟。打猎、采药都是好手。只要问问他见到陌生人没有,我们就不用花那么大力气了。”

  “你怎么不早说?啊!你知道你在犯大错误吗?我要处分你!”武朝宗突然咆哮起来,把手里的花生向所长掷去。

  一个小小的花生豆就让所长像武松见到老虎一样,酒醒了一大半。“我……我没敢说。你……”他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说废话!你现在就把他找来。”

  话音未落,所长已经出了门,但又跑了回来。“我的帽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看武朝宗。“我的妈呀!还真厉害。”他想着,再一次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夜里。

  十分钟后,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乡跟在所长后面走了进来。“我把他从炕上揪了下来。”所长豪情万丈地说。

  “行了。你叫关铁栓?”余怒未消的武朝宗问道。

  “嗯。”关铁栓揉揉眼睛。他是个强壮的中年人,敞着怀,露出铁一样坚硬和发达的胸肌。

  “你在山里看到陌生人了吗?”武朝宗接着问道。关铁栓又揉揉眼睛,一时没有回答。“就是不认识的人。”武朝宗以为他没听懂,但自作聪明的人永远会被人嘲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