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躺着吧。”关大林说。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的,但没有,他的眼睛是干燥的。

  他看着自己最欣赏的徒弟,犹豫着要不要把心底里的秘密告诉他,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一个山民,没有用。再说也可能惹上杀身之祸的。”

  夜来得很快,在老人最痛苦的时候。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漆黑的夜像是受到苦难的召唤,静悄悄地笼罩了这个山村。白天下过一阵的大雨,现在变小了,风吹了起来,冰冷的雨点忽前忽后地落在石头的、沙土的和草的地面上,发出冷寂的声音。

  他觉得前胸里面像是有刀子一类的利器在割着一样的痛,而且越来越痛,有几次他都昏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就会大吐几口血,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当他又一次吐完血后,已经意识到这是在向死亡走去,但他和任何人一样都不愿意死。他痛悔自己不应该和黑大汉比武,因为他现在知道黑大汉的来历不凡,一想到这里,他就浑身感到寒意,内心的恐惧甚至超过了肉体的痛苦。

  “大林。”他叫道。他的声音并不是那么衰弱,也没有垂死挣扎的表象,在关大林听起来,师父的中气还挺充足的。“啊。”他应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快走到老人炕边,坐了下来。

  “你送我上医院。”

  “好。可县医院太远了。是不是找咱附近的大夫看看?像东正村的宋大夫就行。”宋大夫是个老中医,在这附近很有名气,当然也很有钱。

  老人想了想,说:“不,还是去县里。”关大林在无数年后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去宋大夫那儿,其实去了那里师父可能就不会送命的。

  关大林到村头他的姨夫家借了驴车,将师父放在车上,盖上被子和油布,这是为防雨的。扬了扬小小的鞭子,驴就“嗒嗒”地走了起来。

  没有任何地方的夜像这山里的夜这么黑,这么让人胆寒,特别是还落着雨。关大林一手拿着灯笼,一手牵着驴,鞭子已经用不上了,他给了师父。

  风一阵阵地吹过,吹得雨点到处乱飞,打在人的脸上,钻进人的脖子里。有时雨大些,落在树叶、树枝上,发出刷刷的声音,在无限的静谧中,这声响如同一种生物发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师父痛苦的呻吟反而壮了关大林的胆。但他不知道师父这时虽然陷入受了严重内伤的苦痛中,但他的思维却比往常更清晰。他又一次回想着那大汉的古怪招式。身体居然能飞起来,在这门武术中这招是没有的。内家拳讲究的是练内功,出手时似乎是漫不经心,甚至不像在进行搏斗,但却威力极大,杀气内敛,伤人于无形之中。这种武功既能麻痹对方,又能一招毙命,但正因为如此,才没有那种花拳绣腿般的跳越、飞腿。但他也察觉出从大汉手法、身法的写意性看,还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本门拳法。“可……”他又犹豫了,他知道对方说的第七十三招,但这只是传说。“就是他也未必会呀!”忽然一串阴森森的记忆像这漆黑的夜里飞起的一只枭鸟一样,掠过他的心头,那翅膀上带过来的冷风,让他浑身像是被冰冻了一样。“难道是……”那不祥的猜测,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了。但这时,他才想到应该让徒弟知道一些事了,因为,他似乎已经感到了人们称为大限的东西要来了。“可告诉他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又犹疑了。

  县医院离这里有四十里山路,关大林知道得走一夜,所以他也不着急了,细心地牵着驴,睁大眼睛,乘着灯笼的光谨慎地走着。走了顶多二里地,关大林忽然觉得有种光亮似乎在他身后照耀过来,接着就听见有许多人喊叫的声音。关大林猛然回头,见到一片红黄色的光照在半空。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村里着火了。”他的身子瘫软了一下,但立刻对师父说:“着火了,咱家的村子。”

  师父这时正好刚吐完血,他也看到了,说:“你快回去看看!如果不要紧的话,就回来再去医院,如果大的话,你就先帮着救火。”

  “是。”关大林应了一声,就回头向村里跑去。

  “等一下!”师父突然叫住了他,“这本书给你,这是咱们神幻掌的拳谱,我传给你,你一定要好好练习,以你的资质将来能胜过我的。”说着,老人从身后拿出一本书来。聪明的关大林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急忙跪下,但却没有去接。

  “师父,等您老人家治好伤再来教我,不更好吗?”

  “我这伤……”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好,要是能好,我自然会教你,但要是……为保险起见,你先收下。”

  “是,徒弟知道了。”关大林恭恭敬敬地伸出两只手接过了小册子。

  “快去吧!”老人挥挥手。关大林急忙站起来向山下跑去。

  着火的是师父的家。由于他是个外来户,住在村头,周围没有人家,所以虽然火势不小,但没有蔓延开来。村里的青壮年都来了,老年男人也来帮忙。但大家一看现场就知道,他们是无能为力的,火太大了,房子像个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着,天空被照亮了,房梁断裂了,塌下来,发出很大的声音,粗大的房柱整个都烧了起来,比火把燃烧得还猛烈。关大林看看火和周围的人,就想着赶快回去照顾师父。“这房子没师父的命重要。”关大林正确地想。

  但村里人却将他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话。关大林过了一分钟左右,才明白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救甚?我师父活得好好的。刚才我正送他去县医院看病,他在山上等我呢。”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向山里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关大林不能相信,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浑身失去了力气。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寒冷,从心底深处冒着的冷气让他浑身战栗,不久就开始抽搐。他蹲在了地上,胃也开始了抽搐,他呕吐起来。就在这时他又感到头皮发麻,头发似乎都乍立了起来。

  师父躺在车上,衣服被剥去了,浑身都是血,头被打破了,白色、黏稠的脑浆流了出来。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似乎看到了什么,充满了恐怖的神情。

  这个山村惨案没有找到凶手,那个黑大汉被县公安局抓了起来。他没有抵抗,只是轻蔑地看着那些干练的,还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公安人员。

  现在的人们总认为刚解放时是个严酷的年代,因为共产党新政权尚未完全地控制全国,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城市潜伏的特务、黑社会、一部分资产阶级、农村中的地主、富农、土匪,总之敌人多得数不清。因此,严厉的,几乎是残忍的镇压是必要的,并且也实行过。但人们忽略掉一个很重要的侧面,那就是共产党的团结政策。各级干部都在大力争取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在不流血或少流血的情况下统治这个新生的国家,因此,法制还是有的,被镇压的是政治上的敌人,即阶级敌人,但像这种江湖之争,共产党并不放在心上,也尽量不去杀人。公安局也来到村里,进行认真的调查。

  这个案子的关键就是老人是谁杀的,还有那场火又是谁放的。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如果有,而且都是同一个人,或一伙人干的,那就是蓄意谋杀了。公安局来的几个警察,有共产党的转业军人,还有留用的国民党的老警察。

  给这个调查组先入之见或者说可能让他们有了判断方向的是那个被人们视为杀人犯的黑大汉并没有逃走。调查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老乡家睡觉,黑红的脸膛和满嘴的味道,让山民们羡慕得涌起了崇拜的感情,毕竟山民们是嗜酒如命的,如果有钱的话。

  而且他说的话又更准确地指出了调查组的方向。那天晚上,他就在这家山民家喝酒,庆贺他的伟大战绩。他带来的徒弟们都和他在一起。和他同样余醉犹存的房东几乎要把老天爷骂下凡般的指天发誓,证明了黑大汉不在犯罪现场。

  但黑大汉被认定为是失手伤人,不过后果严重,言外之意是老人的死和他们的比武有很大的关系。这样的推理虽然用现代的法制来说,实在是有问题,但黑大汉还是被判了三十年徒刑(那时有期徒刑并没有二十年的上限)。法院的人吃惊地发现,这个黑大汉居然没有喊一句冤,这就更证明了任何事情,包括刑事犯罪都要依靠群众,群众雪亮的眼睛比任何科学侦破都有用得多,也不会出现冤假错案,历史和事实难道没有证明这一点吗?

  一 两个空间,一具女尸

  旅游或者观光是个现代人类活动形式。古代也有像孔夫子这样的人赶着一辆牛车周游列国,但那是进行政治活动的副产品;李白游山玩水也是为当不上官,怀才不遇才找山水撒气的;只有伟大的徐霞客是真的在旅游,但这种怪人在古代太少了,就和不爱旅游的人在现代成了怪物一样。可人们的时间,特别是生活在现代化的城市中的人们的时间却不像徐霞客那样充裕。于是,他们只好疲于奔命地走马观花,而且这“花”还是靠机械的眼睛来看,其中也有自己的影子。另外,这些观光客对要去的地方并不熟悉,需要向导,这可能连徐霞客都免不了。观光客多了,向导自然也多,于是,就有人将这些向导们组织起来,成立了现代的旅行社。

  不过,在八十年代,旅行社的主要客源还是有钱的外国人和华侨。导游,也就是向导,大多数是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学生。特别是北京的第二外国语学院,简称二外,专门为旅游培养这种既是向导,又是翻译的人才。那时这个行业是很赚钱的,号称一年有五位数的收入,而且打头的不是一。你想想,当时人们已经开始了金钱崇拜这一巨大的价值观转变,有多少人对这一行趋之若鹜呀!计敏佳就是其中之一。

  她长相很甜,小巧玲珑的身材,是78级的正规大学生,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业务能力很强,又工作了五年,算是老导游了,所以很受日本客人的喜欢。有的日本老人甚至要收她做干女儿。不过,她却不愿意长久地干这一行,二十四岁的她有的是上进的欲望,或者说野心勃勃。她的目的是去日本留学,为此,这个机灵鬼利用自己的工作尽量去结交有钱的日本客人,指望着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能帮她出国。

  现在是旅游旺季,旅行社很忙,接待的旅游团接连不断,导游们都累得筋疲力尽。计敏佳也是如此。但她是个有经验的导游,很注意休息,所以总是能保持比较好的精力。昨天她刚送走一个团,成员都是些日本农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所以让她感到格外疲倦,情绪也很低落。

  走进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室时,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国际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地点在一家宾馆二层楼西边的一角,有三个套间,是计敏佳这些导游和后勤人员办公用的。另外,东边还有一个套间,那是领导——科长、副科长的办公室。

  计敏佳重重地将手袋撂在桌子上,狠狠地往自己的皮椅上一坐,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