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啥呀。”马奎的父亲赶紧制止道。他偷眼看看马奎,见儿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就放下心来。他知道马奎对这个高丽华可不一般,前两个儿媳妇经常挨马奎的打骂,就是死了,马奎都没掉一滴泪。“好小子!”老头子心中赞道。他觉得儿子比他的心都要硬,都要狠,就很是高兴。

  “让她作。水再大没不过船去,看她能上天。”马奎恶狠狠地说。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就青了,牙齿咬出来的声音,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他们害怕地互相看看,没有人再敢出声。

  这年冬天,马家人就是在这种光景中度过的,连过年也没个喜庆的氛围。初一,马奎一怒之下去了县城找他的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到晚上朋友用车把他送了回来,他已经走不了路了,被人扶上了炕,倒头便睡着了。

  半夜里,马奎忽然醒了,口渴极了。“这白酒喝了就是口渴。”他想着,喊道:“给我弄点儿水来。”

  但高丽华似乎没听着,她睡在对面的北炕上,两人不住在一起从高丽华中毒后就开始了。一想到这事,马奎就恨不得要杀人。

  “你他妈的睡死了。”马奎咆哮着。他心里涌出了怒火,他知道今天这个火气和平常不一样,是他要犯打人毛病时的前兆。他只等了五秒钟,就从炕上一跃而下,冲向北炕,一把就把高丽华的被子掀开了。他刚举起手,就不禁大吃一惊。被子里没有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几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上厕所了?饿了,到外屋做饭去了?”但在这清晰想法的后面却有一层模糊不祥的阴云,是他不敢仔细去想的直觉。他下意识地冲出屋子。

  月光从外屋的玻璃窗透了进来,由于雪的反光,增加了月亮的光芒,但即使如此,冰冻的窗玻璃还是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屋子里很黑,马奎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模糊的屋子亮了起来,马奎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时他看到大门没有关紧,就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要比屋子里亮得多。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中,旁边有几颗星星。地面上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干净,亮晶晶的。马奎往前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高丽华。从后面看,她是仰面看着天空的。这是个清朗的冬夜,四野阒然,连屯子的狗都没叫一声。身旁刮着犀利的小风,可以听到低低的哨音。如果是往常按着马奎的脾气,他早就走过去,或者拉高丽华回家,或者问她在干什么。但这回马奎却不知怎么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高丽华那穿着一件小夹袄的丰腴匀称的身体纹丝不动,她仰着头,两手向上张开,似乎月亮要掉进她的怀抱中。她头发是散乱的,后面随意挽成松散的发髻。马奎虽然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但他却好像看到高丽华在流泪。他没有敢喊出来,只是感到天越来越冷,那寒风似乎刺进了骨髓。他蹑手蹑脚地轻轻拉开大门,悄没声地走回屋子。当他躺下的时候,疑云涌上了心头……

  第二天,马奎就把昨晚上的事告诉了父母。“我看她是真魔怔了。要不,上医院看看?”他担心地问老人。

  “不用,这是上回给吓着了,过些日子能好。你忘了老孙家的姑娘啦?那比她魔怔不魔怔?犯起病来,见啥摔啥,后来不也好了?”母亲说。父亲半天没说话,最后也点点头。

  “这病就是精神病,医院也没法治。我看咱就由着她,兴许过些日子就好了呢。”

  马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就只好同意了父母的意见。但他始终不知道高丽华为什么半夜三更要到外面去,而且他很后悔,因为他似乎听到高丽华在说什么。“我要靠近点儿就好了……这个娘儿们。”他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高丽华那天晚上说什么了,就是知道也没有任何用了。不幸的事发生了。全县都为这事震惊,甚至省公安厅都派人下来了。

  几十年后,人们还记得那年的春天,一个不同凡响的春天。出事的时间和地点跟上次高丽华的一样,不过,人物却换了,而且主角不是一个。马家的四口人都得了和高丽华同样的病(老四在冬天时也分出去过了)。他们都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冒着白沫。当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马奎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五倒在了外屋的地上,老两口则在他们的屋子里,平常一家人就是在这里吃饭。只有高丽华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不仅如此,这突然的变故好像使她清醒了不少,她满头大汗地侍候着自己的丈夫,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也不住口地说:“告诉你们,你们就是不听。这回完了,完了。”

  虽然高丽华给县医院打了电话,但最终来的是警察,是由郑重义率领的警察们。

  如同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一样,虽然重创了敌人,但美军的航空母舰却由于在外巡航而躲过了灾难。死神这次也是一样,他疏忽了,马家嫁出去的姑娘和分了家的儿子们逃过了这场劫难。他们虽然悲痛欲绝,但像一切实干的人一样,匆匆地给自己的家人做了丧事,分了财产就分道扬镳,继续自己的生活去了。马家四口人都被土葬在山边的树林里,这里几乎是全村人的秘密墓地,公社的领导对这种对抗国家的做法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高丽华还有个地方倾泻自己的眼泪。

  任何事情都有结果和影响,虽然有大有小。马家四口人的惨死让全村的人不寒而栗,人们赶快去掩埋了高丽华说的那口井,喝过那井水的人们忐忑不安,纷纷给家人立着遗嘱,但一想到家人也一起喝过,就万念俱灰,只好拜佛求神,或者干脆大吃大喝,好做个饱鬼。不过,这次似乎阎王爷的招收指标名额满了,这些人一个都没去成。于是,有的人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油水都吐出来,否则后半年全家人就只有靠举债度日了。

  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对这件事畏惧得要死。马家的宅院被叫做凶宅,人们走过院子时,都不由自主地靠着路边走,想尽量离那里远些。这片地就一直空着,没有人再敢去那里盖房,就是号称唯物主义者的公社书记也不敢去,尽管他的家就在这个屯子里。

  那么,幸存的高丽华又怎么样了呢?这个漂亮的女人回了也在这个屯子的娘家。她很少出门,也没有再嫁,这不光是她不愿意,而且谁也不敢来说媒。尽管她警告过家人,但人们还是认为她是个不吉利的女人,一个扫帚星,也只有这个扫帚星敢去那个凶宅。每逢清明和亡人的忌日(还好都是一天),她除了扫墓,还要来到她过去的家,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子。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没有胆量但有想象力的农民们很快就传说,高丽华在和死人的灵魂说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那些死人们和她抱头痛哭,有人都听见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文革”结束,改革之风穿过无数山川终于来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吹醒了人们的野心和欲望。于是,地被分了,人们又回到旧日的正常状态,各人管各人的事了。

  而那个扫帚星却和村民们不同,她走了,说是去了城里,从此后再没有人看到过她,只是有传言说她已经成了一个有钱的城里人了。这次或许不光是人们的想象力了,在如今的世界只有想不到,没有不能发生的。

  十四 电话号码

  “惨案!这么恶性的案子比你破过的任何案子都令人发指。”胡亮收拾着行李,准备去穆山县。虽然他们把情况了解得纤毫无遗,但和办案的两个警察之死的确实关系却没有找出来。“我们目前还是在猜测。那条连接线还隐藏在无数的线头中,我们得去穆山县看看,也许那里有我们要的东西。”虽然他们本来就打算去穆山县的,但古洛似乎忘了,又重复着说。于是,他们便赶往穆山县。

  穆山县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就是没人去发现这个不输于东北任何一处旅游胜地的荒僻地方。但如果人们是和古洛一样在今天到的话,那这里的美景就会永远被埋没了,因为这不是一个良辰。古洛和胡亮在去兴隆县路上遇到的阴雨天气,被冷厉的北风送到了这里。虽然那暴雨还未来临,但潮湿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低气压,还有乡政府门前大榆树上冷冰冰地站立着的乌鸦,都向人们传达着风暴的恫吓。

  古洛和胡亮急匆匆地走进县公安局,那里的刑警队长正等着他们。

  这是个瘦小的男人,躬着背,两眼无神,但正像那句话说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精力和智慧让这个小个子有着出色的理解力,他听胡亮简单地介绍过情况后,就果断地说:“走,去老郑的家。”

  虽然悲伤还笼罩着这个人丁稀落的家庭,但可以看出郑重义聪明的女儿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她沉着地回答着古洛和胡亮的问题。

  “谁会杀了他,如果不是偶然的话,那就可能是仇杀。”郑重义的女儿郑娜接受着胡亮和古洛的问询。两处公安机关已经将郑重义的照片和血型与无头尸体进行了对照,确定那是郑重义,并通知了他的亲属。

  她很悲伤,一个独生女儿对父亲的深厚情感这时表露无遗。“没有人会杀他,谁会和他有仇?当然我爸抓的坏蛋不少,但从来没听他说过有人要报复他。”郑娜说。从她理解问题的深度和反应之快来看,她似乎是受到过父亲的影响。“郑重义生前是个好警察。”古洛暗想到。

  “他和周伟正是什么关系?”古洛问道。

  “什么关系?同事,过去也是好朋友。他们两个当年被称为兴隆县的两大门神,老县委书记说有了郑、周两员大将,什么样的罪犯都休想跑了。”

  “你是说过去他们是好朋友?”

  “对,后来因为一个案子,两人闹得不愉快,其实也没啥,也就是各执己见。可这两个倔老头子,不,主要是我爸,我周叔还是想和我爸和好,可……老一辈人和现在的人不一样,爱较个真儿。”

  “关于那桩恶性案件你父亲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古洛问道。

  “说过。他很为这事上火,那时我妈还在,也劝过他,但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就是不听。”

  “噢,怎么劝的他?”

  “还能怎么劝?就是让他不要着急,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冤死的鬼,破不了的案子老鼻子了。就说这些话呗。”

  “你父亲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