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洛仔细地看了几页后,微笑着说:“和穆山县公安局联系一下。”“看样子我们得去穆山县走一趟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到兴隆县吧。”古洛想。

  穆山县公安局的走廊里,走着两个人,前面的是一个警察,后面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警察表情轻松,也可以说是没有表情,而那个女人则一副焦虑的样子。当她尾随着警察走进局长办公室后,没顾得上寒暄,就直愣愣地说:“我爸没了。”

  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都是警察,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应道:“什么?没了?”

  “失踪了,我爸失踪了。”女人的声音变了。

  “你坐下,慢慢说。”局长很冷静。

  “我到外地学习了一个多月,开始时还和我爸联系,后来学习紧张,没时间,就没再联系了。等我快学习完了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他又不用手机。我寻思可能是不在家,后来又联系了几次,都没找到。我就让我老公去看看,可这人懒得很,说要照顾孩子,还说我爸那么大的人了能有啥事。我想也可能是病了,让他去医院看看,可指使不动他。等我回来,去我爸家一看,门锁着,我开门进去,屋子里净是灰尘。你们也知道我爸那人爱干净,这一看就知道他出去有些日子了。问邻居,没人知道他上哪儿了。我又等了两天,还是没有影儿,就来你们这儿了。他……他不会出事吧?”

  “是吗?不会吧。告诉我你家的亲戚,我再去问问老干部科的人,备不住上哪儿玩去了。他现在不也喜欢旅游了吗?”局长说的是实话,他根本不相信这个老警察会出什么事。“他可是个出色的侦查员呀!”局长虽然对这个人的倔强不以为然,但还是承认对方的能力的。

  但是,古洛的询问一到,局长的信心就崩溃了。

  在古洛和胡亮再次出差前,古洛为了慎重起见,又找了周伟正的前情人韩翠珍。没有人能在短短的几天内,从相貌、形体、表情到言谈举止发生彻底的变化,但这个不起眼的女人却完成了这个奇迹。她瘦了,据她说是伤了心的缘故。“看来要想减肥先得伤心呀。”古洛想。

  她的气色很不好,浓重的化妆已经掩饰不了她的苍老和疲惫。她的背有些驼,走起路来左右摇晃、身体不稳。

  “还是死了,还是不得好死,这就是劫数难逃呀!”她摇着头,悲叹着,接着她回答起古洛和胡亮的问题来。她知道郑重义这个人,也是听周伟正说的,但不知道他和周伟正的真正关系。据她的感觉,周伟正对郑重义似乎有些轻蔑。“一提起他,总是拿鼻子哼他。还说要说业务,郑重义不是对手。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不能和我说,我知道多了没好处。”

  “没好处?什么意思?是说危险吗?”古洛问道。

  “像是吧。他还自言自语地说‘女人呀!难捉摸。’”

  “噢,是当时说的吗?你怎么能记得呢?”

  “当时也说了,不过,他常这么说。”

  “是不想和你结婚,找借口呢吧?”

  “兴许吧。不过,我多好捉摸,他死了,看我哭的。”她忽然纵声大哭,吓了古洛一跳。

  十三 过去的故事

  还是这条公路,天气却变了。那晴朗天空下迷人的田园风光消失得无影无踪,阴冷的雨浇湿了笔直的公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团团浓厚的乌云,像是在威胁着人们:雨还会大的,雷鸣电闪将在田野中爆炸,狂风将把这成熟的庄稼推倒,像推土机开过去一样。这是有经验的老农的猜测,一般来说是没有错的。看!果然风逐渐大了起来,公路两旁的树在疯狂地摇摆着,暴雨发出叫声,凶猛地抽打着地面,激起白色的水雾。路上没有往日的行人和自行车,就连擦肩而过的汽车都很少。这是个不祥的日子,是人们躲避灾祸的日子,是大自然犯罪的日子。

  车上的两个人就是古洛和胡亮,这两个久经沙场、见过世面的警察也被这大自然的淫威震慑住了。一个小时后,胡亮开口了:“这回应该有收获了。”

  “嗯。”古洛含糊应道。他的脑电图上的生物电流激烈得宛如暴风骤雨,心脏的供血已显得不足,以致他的呼吸急促,浑身流着冷汗,胃也在抽搐。但他听到了胡亮的声音,也理解对方的意思。他完全同意胡亮的推测,这次将是结束这个旷日持久的案件最关键的时刻,如同旅行或探险的人看到了终点一般。

  胡亮见古洛无精打采,也许是心不在焉,就提起一个令古洛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他想这个傲慢自大的老侦探,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夸耀自己是如何聪明的。“你怎么知道郑重义是那个死人呢?”

  “嗯?难道你没打破这盘中之谜吗?”古洛很实在地说。

  “没有。”胡亮说着谎。其实在古洛管他要列车时刻表时,他就明白了,也后悔得差点儿捶胸顿足。

  “你开玩笑吧,这件事应该由你先发现,毕竟你是活地图嘛。”谁都听不出古洛的这句话是揶揄,还仅仅是客观的表述。但不管他的动机如何,胡亮却受到了更大的打击。“是,他说得对,应该由我发现。多么清楚的一件事呀,就像一幅画一样清楚,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唉!活着真难呀!”胡亮就带着这样抱憾终生的想法驰进了兴隆县县城。

  兴隆县公安局的人对他们的二次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副局长当天晚上就给他们接风,并对他们的推理致以敬意。刑警队正副队长在酒精的催促下,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没说的,二位哥,我们全力配合。”

  于是,第二天的工作很顺利。古洛和胡亮查阅了人们说的两位死者生前办的那个案子的档案。为了让这件惨绝人寰的事更加清晰,古洛和胡亮去了案件发生的现场——朝阳屯,在那里整整待了一天半,并找到了所有知情人。

  古洛将这个案子的情节整理成下面的情景,在很久以后……

  距今已经多少年了?太长了。如今那些鬓发斑白的人还能想起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晨,不,也可以说是冬末,反正在东北春天和冬天总是在同一天相遇的。

  炊烟袅袅升起,不早起的人是看不见这副景象的。烟雾和清雾掺合在一起,淡淡地笼罩着这个村子,带着些许的朦胧。在干净荒凉的辽阔大地的尽头,是黛色起伏的群山,山顶上的天是晴朗的,迷蒙地渗透出冷冷的蓝灰色。太阳还没有爬上来,那玫瑰的妩媚亮色还要等一会儿才能看到。农妇们开始烧火做饭,这是些最勤快的女人,炊烟就是她们的杰作。东北农家的烟囱基本都有问题,所以燃起来的烟有一半从灶门返了回来,白色的浓烟呛得女人们捂着眼睛,用粗糙的手掌擦着眼泪和鼻涕。狗在院子里仰着头叫着,前腿叉开,腰向下塌陷,臀部几乎要坐在地上,它们躁动不安,好像在给烟雾助兴一样。而在这时候大多数妇女还在沉睡。她们的睡眠时间很长,一般和冬天的懒太阳共用一个作息表。这种状况要延续到暮春左右了。东北乡下女人的日子最是舒适的,特别是在那不讲钱财的年代。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在这样的宁静中,似乎有些什么不安在躁动着。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自然感觉不到,就是这个村子的人也只是惊异地看着狗开始斜着眼睛看人,那眼睛是红的;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扇动着短短的翅膀,像是遇到什么看不见的威胁一样,最让人不放心的是这些鸡还都是母鸡;猪也是一样的古怪,哼哼地叫着,在猪圈里打着滚,就是叫它吃食,这贪嘴的家伙也还是躺着不动。天的尽头有一缕墨一样黑的云,渐渐地扩散着,太阳肯定是出不来了,那云里还带着寒冷和狂风。村东头老李家的门不知怎么就倒了下来,村西头的大柳树就要发芽了,却也无缘无故地折了,露出白生生的树心,那些干枯的、硬硬的纤维像刺一样立着,像是在恐吓着人们不要碰它一样。只有这些,不祥预兆也不过只有这些而已。至于其他的如魏家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八只脚的孩子,赵家的在厨房看见一只黄鼠狼,当天赵家的老太太就死了……这些凶信是很牵强附会的,因为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而且像狗给猫喂奶、骡子下了个马驹之类的大不祥的凶险事在当时和后来也并没有发生。不过,没有预兆比预兆不灵更为可怕,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应该使任何荒诞不经的预兆都能发生。

  这时,让那些敏感的人,特别是跳过大神的张章旺心惊肉跳的一幕终于发生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刺破了灰蓝色的天空。如今那里变得更阴沉了,东边的乌云正在静静地展现它的威力。人们知道这是马寡妇的叫声。这个可怜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独生子,马跃——一个强壮、乐天的好小伙子。他从部队复员才一年。

  事情发生在采石场的工地上。马跃和村里的十几个小伙子,还有几个知青做了民工,去采石场打石头。据说,马跃的未婚妻曾劝阻过他,但他没听,还笑着说:“你不要搞封建迷信,我在部队受党的教育好几年了,你说的什么心里不得劲儿、做噩梦,还有什么眼皮跳都是迷信,你知道不?迷信,是封建反动思想的残余。好了,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等我回来再和你慢慢解释。”但他没有回来,年轻漂亮的未婚妻也没有机会再聆听深爱的人那似是而非,但却振振有词的政治教诲了。

  采石场的活儿顾名思义就是采石头,但并不是全靠人力将那些石头采下来,而是要靠炸药。人们用大锤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个洞,在里面装上炸药和引爆的雷管,这在当地叫装炮眼,然后点着导火线,这叫点炮眼。人们做完这些,就躲在远处,等着炸药粉碎坚硬的石头。这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有力气、人不傻都能干。不过还是有危险的,有时还特别危险。这种场合偏偏就让马跃遇到了。

  在一次装完炮眼后,马跃跑到了安全地方,等着那震耳的雷霆降临。但过了一会儿炸药没响,有经验的和没经验的都知道超过了炸药爆炸的时间。“哑炮!?”人们在猜测着,这时有人,据说是采石场的工头命令马跃,不,后来也有人说没有命令,只是问马跃能不能去看看。那个工头后来也坚持说他没有强迫马跃,但公社的公安革命小组长马奎死活不相信,虽然他和这个工头是很近的亲戚,但还是不相信亲戚的话,结果两人闹翻了,这是后话。

  不管工头说了什么没有,这种哑炮是最难办的,一般来说过去一段时间可以去看一看。如果是真的哑炮就再装炸药或换雷管,如果那洞里的炸药搞恶作剧,在那里等着活人的到来,结果就可想而知。所以也有人就是不去,脸红脖子粗地叫道:“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那时不像现在——你要是不下矿井送命也可以,但肯定丢了饭碗,然后慢慢地失去生命——你可以不去。但以马跃的性格,他是不会瞪着眼睛做胆小鬼的。就在他走到离炮眼还有一两米的地方,恶毒的炸药像一只巨大的鹰被惊动了一样,张开双翼,怒飞起来。轰鸣声能震聋人的耳朵,尘土像扑向礁石的浪一样,在空中散开来,紧接着碎石头怒吼着冲下山坡。所有的人都被惊住了,他们痴痴地看着这一切,就是忘了在这尘土和碎石中还有马跃的血肉之躯。工头和民工毕竟不一样,他的同情心要小得多,再说他也见多识广,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嘛。于是,他喊道:“快找人!”多准确的用语,不是救人而是找人,如果村子里的人有些经验的话就立即可以懂得,那是让他们找残缺不全的尸体。

  人找到了——马跃——这个从解放军大学校走出来的马寡妇的孝顺儿子、村里的美男子、壮劳力并没有那么轻易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年轻、浓烈、强劲的血还在燃烧着,他甚至睁了一下血肉模糊的眼睛,眼睛里透出微弱但意思明确的光,他是在央求人们救救他。人们用卡车把他送到最近的林业局医院,恳求医生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