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寂静的,但隐隐约约会听到极其小的“嘁嘁喳喳”的声音,这是人在说话,那些隐蔽在这无边黑夜里的人在商量着什么。也许是阴险的报复计划,也许是痛苦的倾诉,也许是他们之间的笑谈。听不清楚,声音太小了,小到烦扰人的耳朵、刺激人的神经、让人坐立不安的程度。他们是幽灵吗?真正的幽灵,也叫鬼的东西吗?他们现在在哪个世界?如果在这里,他们怎么生存?就是这样昼伏夜出吗?可吃什么呢?太让人伤脑筋了,太可怕了,一切到那晨光出现就会消失,即使是没有太阳的一天……

  每逢天地间充满月光但那光却冷酷得让人心寒时,睡意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消失得让人忘却了人还有睡眠这种自然需求。说说看,这时还有什么能在你的心中出现或者涌现呢?对,是仇恨!只要是仇恨就和往昔有着关系,不,仇恨就是往日的情感在今天的出现。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还有少年、青年以及现在,不过是充满了穷苦、耻辱的每一天,让人回想起来就痛苦难当,那就叫不堪回首。但是,要回首,就是咬紧牙关也要回首。当然对细节的回忆是没有必要的,只有几个片段,如同一部熟悉的电影中的精彩篇章一样,只要看一眼,内容、氛围以及震撼内心的情感就会油然而生。于是,那种愤怒就出现了,让人能咬碎牙齿。这时的心肯定破碎了,大脑肯定僵死了,身体所有部分肯定都麻木了,只有血液还在狂奔着,像要冲出血管的束缚一样膨胀着、激荡着……

  这是极其痛苦的一刻,有时这种体验会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泪水自管自地往下流,整个人都在无所顾忌地发泄着内心的苦闷。不过,这一般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接下来就是冷酷地计算,就是对以后冷静地预想和对眼下有条有理地整理。理智是最严厉的,无视一切,勇往直前,踏碎任何阻碍。如果是自己的话,也会被理智毁灭,但一旦成功,目的达到,那种胜利的喜悦将是世所罕见的。去日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阳光在照耀着,前途正像这阳光照耀下的大路一样,笔直地伸展到地平线上。谁都知道这是条多么辉煌的大路,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路——当人们走到这条大路上,人生有了意义,人才像个人。为了走上这条路,谁能不为之付出一切呢?即使是生命……

  一 两个警察三十年

  他与众不同,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认识他的人给予他的评价。按理说他应该自豪,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对人们这么说他有些恼火,因为这“与众不同”的成语不是用通常意义上的解释,说句难听的,就是说他各色,而且还要加上一个副词——很。连他的老婆也这么说他,虽然她已经在三年前去了那个世界,但他还清晰地记得她在说他时的表情和刺痛他心的话:“要不人们说你什么来着?对,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就像你们局长说的。要不,哪能现在还是个科长呀?”

  “说得对!”他想。当然是现在——他退休这么多年后才承认老婆说得对。但他立刻又否定了这个说法:“难道人云亦云就对吗?不,不对。譬如……”譬如什么呢?他犹豫了一下,但立刻就想起一个恰当的例子。其实,这“想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说法。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三十年来,一旦有空,他就会想这件事,令他寝食不安。即使别人劝他说,这案子不是没办法嘛,还想它干啥?他也还是不听。为了这事,上级让他离开了那里,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成为同事和老婆给他秉性定性的一个论据。

  “不,不对。没有鬼,没有神,一家人就这么死了,死得蹊跷呀!”那天的惨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像从未老过一样,思维敏捷,身手矫健。人只有在回忆中才能躲过岁月的纠缠。

  两个老人躺在炕上,老太太身体挺得很直,仰面朝天,脸色有些苍白,但没有太多的痛苦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因为她身体太直了,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她正常的姿势。而老头身体蜷作一团,头是侧着的,嘴下面的炕席上的口涎还没有干,可见他当时吐了很多分泌物。掀起他的头,看一眼他的脸,没有一个人不惊恐的。他还记得当时一个年轻的刑警,后来当上公安局长的小邢吓得尖叫了一声,那声音至今还在他耳旁回荡。虽然干了这么多年刑事侦查工作,但他记忆中最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就是这一声。老头的死相恐怖不仅是因为他扭曲的脸、黑色的嘴唇,更是因为他眼睛是大睁着的,猛地被翻过来,他的嘴一下子就张开了,像是要发火似的。人们以为他会跳起来喊些什么,但他却又慢慢地合上了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很客气的样子。紧接着眼睛里、鼻孔中和张着的嘴里汩汩地流出黑色的血液。马奎——虽然是老人的儿子,但却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倒在了外屋,他大劈着双腿,身上穿着他那几乎从不脱下的军大衣,两臂平伸着,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字。他也是七窍流血,脸色发青。他的弟弟,马家的老五,叫马库的死在了大门口,他的手拉着一段被当做门把手的绳子,脸靠着门,腰部以下拖在地上,上身扭曲着,像是还在挣扎着。他的表情是除了母亲外最平静的一个,但七窍中流出的血也是最多的,脸和脖子上血迹斑斑,乍一看像是被人打破了头一样。

  “惨祸,灭门惨祸。”他记得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还记得人们都看着他,因为他年龄最大、最有经验,而且还是公安局的一个小小领导。

  “把现场封锁起来。”他斩钉截铁地大声说,“没事的人不要让进来。”说着,他走到屋外,看着篱笆墙外挤着的人群。屯子里的人能走的几乎都来了,比生产队开大会来的人还要全得多。没有人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这幕惨剧惊呆了住在这个偏远村庄里平静、温和的人们,他们显得呆头呆脑。不过,只要再等上一阵子,也许几天,也许一个月,他们那丰富和沉邃的想象力就会爆发出来。

  “回去吧,回去。看看各家的猪跑出去没有,看啥都比看这强。”他喊着,挥着手,像是在赶苍蝇一样。

  苍蝇般的人群却不像苍蝇那样敏感,他们动都没动,筑起堵人墙,固若金汤。他看看村干部,那些人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只有开枪才能驱散这些人,于是,就一翻身再回到屋子里。

  他又大略地看看尸体,然后推开另一间屋子的门。这是和死人的房间相对的屋子,是马奎住的东屋。他刚看了一眼,就吓得胆战心惊。这里的景象似乎比外面还可怕,而这令人恐惧的根源就是依偎在墙角上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半躺半坐在炕上,身下盖着红白花面料的被子,一只手拿着被子的一角堵在嘴上,似乎在压制着惊叫一样。她一头乌黑的短发散在脸上,几乎遮蔽了苍白的脸,一双巨大无比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

  他进来并没有惊动这个女人,她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浑身像僵硬了一样,纹丝不动。他没有马上说话,因为至少要使自己慌乱或者说惊惧的情绪稳定下来。

  “你是马奎的老婆……家属吧?”他的声音很小,但他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也许是瞳孔闪动了一下。“耳朵很灵嘛。”他不由得想到。

  女人没有回话,还是原来的那副样子。“我是县公安局的,负责调查你们家死人的事。”这也是他的一个缺点,说话从来是很难听的。女人还是没动。

  “说说情况。”他没有理会女人的反应,只是继续问道。这次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强度,虽然不大,但很清晰。女人动了动身子,眼睛没有转向问话的人。

  “他们是咋死的?”他提高了声音问。女人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一定会暴跳起来。这些县公安局干刑警的,一贯是性情急躁,对老百姓也不讲什么客气。但他不同,他是个温和的人,有教养,虽然只是高中毕业,但在那时那地他就算是知识分子了。那时的人和现在不一样,重视知识,对拥有知识的人就更是尊重了。他是受人敬重的,他的礼貌更是为人所称道。

  他仔细看了看那个叫高丽华的女人,虽然打击使她的相貌变化得让熟人都几乎认不出来了,但她依然是漂亮的——丰满的嘴唇和当时并不时兴的大嘴,充满了性感的诱惑,雪白的脸庞轮廓清晰,除了脸稍微有些宽之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她似乎察觉出对方在注视她,脸上现出骄傲和一丝得意的神情。这是一个美丽女人的习惯,就是在这样的变故面前,习惯的力量还是那么强大。她动了动,似乎被这凝视的眼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嗯?什么样子?”高丽华的脸上带着些诧异,这反而使她雕像般的脸生动起来,活力似乎恢复过来了。

  “就是死了。”他平静地说。

  “吃完饭就……”高丽华瑟缩了一下,恐惧挤满了她的脸。

  “不要害怕。你没有见过死人吗?现在我们在调查,你要配合我们。是刚吃完饭就这样了吗?”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冷静,但却让人感到了无形的压力。高丽华的肩膀微微动了动,像是怕冷一样。

  “吃完饭差不多一袋烟工夫,我就听马奎在喊,还听到门‘咯噔’响了一下,还听到像是有人摔倒了的动静。我就跑出去,一看,马奎躺在外屋地上,浑身直抽,我就抱着他问‘咋的啦?’他光摇头,说不出话来。我抬头往外面瞅,俺兄弟也趴在门边。这时候马奎推我,还指着屋里,我本来身子都软了,腿只打哆嗦,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劲儿,我真就站起来了,走到里屋,就看见俺爹、俺娘成那样了,我眼前一黑,就过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好像听到外面有狗叫,我就站起来,走到外面喊了人。”

  “你没和他们一起吃饭?”他略显诧异地问道。

  “是在一起吃的,不过我先吃完了。我吃饭快。”他还是没有眨一下眼睛,高丽华就接过来说。“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判断道。

  “如果这样的话,你们吃的是一样的饭,你怎么会没事呢?”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这……”高丽华脸上也布满了疑惑,“就是呀,可我确实是吃了呀。”他俯下脸看着高丽华,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我?”高丽华的声音比刚才要清晰,但还没有到发怒的程度。他当时和后来都是这样解释的,这件惨案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过于残忍,她已经失去了情绪激动的力量。

  “人都死光了,没法证明呀。”他用显而易见的遗憾口吻说。高丽华沉默了。他看见泪水从这个女人的大眼睛中消失了,像是被火烘干的湿衣服的痕迹一样。高丽华在努力想着什么,她的面部肌肉紧张地绷着,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咬得很紧,使面颊上的两个酒靥显露出来。看样子她的思维回到了有逻辑的状态,有时焦虑能使人更敏感,思维也更活跃。

  “我想起来了。”她忽然喊道,声音很大,让他吃了一惊,“我吃饭的时候,就是大家伙一块儿吃饭的时候,邻居家的郭武来过,他看见我吃饭了。”郭武确实是马家的邻居,外号郭老蔫儿,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噢,他怎么在你们吃饭的时候来了?”

  “是借菜刀使使。临要做饭了,才想起菜刀把早间就坏了。这家人就这样,他那个媳妇,不立事……”到底是女人,任何时候都要说些无聊的话,但她的语气里没有恶意。他赶快截住了话头:“待了多长时间?”

  “没多会儿。我们让他吃点儿,他说不吃,我就下炕去外屋地,给他取了菜刀,他就走了。喂呀!”她又叫道,“要是他吃了俺家的饭,也得这样……不,不能呀!我也吃了,咋就没事呢?”她忽然沉默了,像是在想什么。

  “我听说,你过去也有过这么一次,差点儿没命了?”他想起刚才村民们反映说,高丽华曾经中过毒,也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但县医院给救过来了。不过,中的什么毒,是怎么中的毒,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高丽华却坚持认为是他们几家用的井水有问题,家里人不相信,她却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从那以后,她就到远处的井里打水,还买了自己用的水缸,拒绝和家里人喝一样的水,家里人也拿她没办法。他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