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首席龙骑士[西幻]>第73章 约定(二更)

  银白长发的男人从黑暗中现身。他穿得单薄,衬衣领口敞开,颈部与锁骨的光泽一览无遗。

  像润滑而锃亮的银白鳞片。

  牛鼻基里尔神思恍惚,对上一双漂亮如蓝宝石的眼睛,熟悉感扑面而来。

  他一定在哪儿见过……昔日父母尚未入狱,带他去各家贵族造访做客,参加宴会时,见过极其相似的惊艳同族。

  可惜自己太小了,记忆模糊,更多为不确定。像一场印象尤深的梦,一觉醒来之后,反而很快忘却,只能靠某些时刻捕风捉影地回想。

  “一年光训练身体,脑袋毫无长进,是么?”

  尖锐的言语唤醒基里尔,耳膜被贯穿一般疼痛。

  “龙族王国的每一位同族,皆以‘龙息’引以为傲。”银发龙族厉声质问,“为何众人视其为荣耀,而你认为‘龙息’对狂沙无用?”

  “损害是事实。”牛鼻基里尔回视塞伦,气势却莫名矮下几分。

  “‘龙息’能对狂沙致死是不是事实?”

  “……是。”

  “这便是我们上战场的作用!你爱惜羽毛,却忽视外界更加险峻的存在。当火燎干净羽毛,一切为时已晚。”

  基里尔大声驳斥,声音中泄出一丝颤抖,他不愿承认那是没底气的象征:“只用蕃石箭矢不更好么?既没有损伤,也能给敌人造成实质性伤害。”

  塞伦轻蔑扯唇:“是啊,众人皆醉,唯你独醒。可我要告诉你,阵营里每个龙族都想得到这个问题,但大家依然选择接受牺牲。”

  “天神赐你‘龙息’,不是让你胆小如鼠,不肯物尽其用,把与生俱来的一柄好刃闲着落灰——要知道,所谓受到的伤害,换来的很可能是一整个家庭,数条性命。”

  “我并不怕……我只是觉得,弊大于利而已。”基里尔坚持。

  希莱斯的怒火霎时熄灭,他望着少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新生儿。

  【塞伦,没关系。】他传递心声,【他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塞伦听见心声,神色稍有缓和。他问:【你打算怎样处置?】

  “你想离开金沉湾?”

  希莱斯将领蓦然提问,令基里尔一愣。

  后者浑如烧开的水,双颊蔓延热意——幸亏晚间光线昏暗,照不出他的面色——而急躁和羞赧在胸前迅速冒着泡。

  “是、是又怎么啦?!”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高亢,甚至急破了音,当真成了煮沸时候的水壶。

  希莱斯负手而立,漠然注视对方:“我与你做个约定,如何?”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基里尔气不打一处,只得勉为其难点头。

  “当下一次狂沙来临,我将转派你和你的搭档保护一支地面轻骑兵。可能为蝎尾、灰影混杂,抑或二者单独行动,视情况而定。”

  “若你能成功保护轻骑兵队伍,损失不超过四分之一,那么,我便让你退队。”希莱斯平缓道。

  基里尔在灰影主营打听过,驻守金沉湾的士兵们,龙骑部队灰影居多,蝎尾则是地面部队占更大数量。

  照这样看,骑兵封顶七百人——兴许达不到。每次派兵出去,不可能将所有轻骑兵都用上,因此轻骑兵上阵人数应当不会太多。

  四分之一罢了,应承下来也无所谓。既然将领亲自表示,想来未必能轻易反悔,不然就是失信于人。

  “但在此期间——”希莱斯语调顿时低沉下去,不怒自威,“必须无条件服从吉罗德教官的训练命令,不得闹事,不得挑唆队友同长官作对。否则约定立即作废,我将剥夺你退队的权利。”

  “我答应你。”基里尔没怎么犹豫,他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

  金沉堡植物稀少,夏夜无非只有风声、夜雨。潮湿的空气沁人心脾,暴雨带来寒凉,吹拂皮肤上,温度刚刚好。

  希莱斯早前打开窗户,眼下却被塞伦合上窗扇,仅留一点细缝。几盏烛灯不再浮躁,无声无息地安静燃烧。

  “新一批护具和绑带,两三天之内方可送到金沉湾。”塞伦向希莱斯汇报。

  “辛苦。”后者颔首致意,语意不明。仿佛明白军需物资能够提早到手,是搭档的功劳。

  其实自打抵达金沉湾,希莱斯明显察觉,塞伦和安德烈独自行动得更加频繁。加上战事,二人平时显得比一般龙族疲惫许多。

  之后,配给金沉湾的物资,特别关乎武器,向来不缺。连蝎尾的军官都啧啧称奇,更莫说马可大人。

  再怎么迟钝也多少感受得到,一定和塞伦有关。

  他俩心有灵犀,一个不说,一个不提。

  希莱斯瞥眼窗户:“你不嫌屋子热?”

  “还行。”塞伦简短回答。心说你不嫌自己脱衣裳就寝,被人看个干净?

  处于战争中那没办法,一切需要将就。现在不同,窗户不正是给人遮蔽隐私用的?

  何况希莱斯还是刚冲完澡回房,屋内,残存的湿润全挂在他的发梢。

  他流畅的曲线由昏黄勾勒:沟壑、轮廓清晰可见。反而面容有些模糊,只一双灰眸带着水汽。

  希莱斯喜欢赤着胳膊入睡,于是上身没有什么遮蔽物。塞伦无声走到窗前,拦着屋外可窥探的视线,自己所在的位置倒成为绝佳的观赏角度。

  对方的背上留下无数道细小纤长的伤疤,有的陈旧,有的新鲜;血痂脱落,露出嫩红的新肉。

  塞伦无端想起,希莱斯受杖罚那日,他为他排淤血的情形。

  惨烈,甚至有点血腥。他不忍想起希莱斯的痛苦,然而……

  现今细细咀嚼,竟能尝出某些隐秘、不可言喻的感受。

  他兴许是喜欢希莱斯带一点点伤痕的,譬如现在的背部。他不明白如此癖好算什么,即使见识过许多真正拥有怪癖的贵族。

  但伤痕决不能过多,迄今为止的伤口便已足够。多的从哪儿来……或许,缺一点齿痕。

  “你的目光快把我烧穿了。”

  塞伦做贼心虚般飞速撇开眼,却不见说话之人低头埋藏的笑意。

  自从决心留在灰影,重重理由之下,有一个不知何时开始,不知发展到怎样一种地步的东西,时不时在心头膨胀。

  来源于希莱斯,唯独为他一人挑起。

  他心乱如麻,不愿意深想。他讨厌无法控制的感觉。

  “金斯顿教了一群什么毛头小子。”塞伦试图转移注意力。

  希莱斯用鼻息沉沉吐气:“的确,他在引导新兵上没有做好。”

  “他们服从性不好的原因,根本就是没有斗志。”塞伦评价。

  “事情仓促,咱们没法十成全怪新兵头上,不过问题着实很大:他们缺乏归属感……”

  “……还有一种‘我必须为某个目标赴汤蹈火,因为我肩负着万千性命、乃至整个陆地疆土’的信念。”

  塞伦说出他的无奈:“归根结底,还是没亲身经历过,难以代入接受。”

  “所以我打算让他们跟老兵相处一阵子,当然,越久越好,影响更大。”希莱斯铺好床榻,翻过身,仰躺上去,鼻端盈满淡淡的灯芯草的气息。

  “那个小鬼呢?”

  “你明知故问!”希莱斯捎上一点笑斥,塞伦同样给予他轻笑回应。

  耳畔响起衣料摩擦的声响,希莱斯盯着天花板,继续道。

  “放是不可能放跑,即便我让他退队,他能逃得出绿洲阵营吗?只能说,小鬼可怜,但依旧需要端正态度,要不然迟早会酿成一个大麻烦。”

  他轻叹:“我们何时不曾被命运裹挟……”

  塞伦清楚,希莱斯话语未尽。

  他走近灯盏,即将熄灭光源,搭档的声音适时响起。

  “时至今日,我们要击败狂沙,何尝不是在违抗天命,夺回命运?”

  塞伦等到想听的话,轻轻弯起薄唇,吹灭蜡烛。

  ……

  将领寝房原本只有一张床,今日,希莱斯专门派人把塞伦的床榻搬来一间屋子。对于此举,塞伦并无任何表示,希莱斯只当他默认。

  一年间,他们几乎坐卧不离。每打完一场仗,不是累得背靠背睡去,就是借肩膀给对方短暂入眠。

  希莱斯习惯听塞伦的呼吸声——除非特别疲累的时候,他的呼吸十分清浅。容易使他联想到,行走于春末时节的树林中,那一缕拨动叶片微风。

  大家练就随时入睡、随时醒来的“本领”,可有时候听不到塞伦的呼吸,他心头空落落,醒来之后不免怅然若失。

  雨逐渐下大,待明日放晴,又将迎来愈发燥热的天气。

  希莱斯阖上眼,从雨点声中分辨呼吸声,尽管那是徒劳。

  但塞伦就在不远处,与他同眠。

  思及此,困倦决堤,冲破希莱斯的意识。

  -

  昼盲森林将一半的暑气吞入腹中,越是繁茂的森林,走进它的“胃”里,越是感受不到阳光,阴森如冬。

  好在“胃”破了许多洞,泄入的光芒显得格外珍贵。

  昏暗中,只一人带引在前。数道马匹的轮廓接连出现,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蹄印。

  骏马行进的速度有些缓慢,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借助这点依稀可辨的光线,他们必须睁大眼睛才能看清马蹄印。

  而森林中的危险同样如此:脚底的树根、掠过的藤蔓,呼吸的潮湿……虫蛇在耳边嘶嘶作响,灌丛轻轻摇晃,不时闪过黑影,体型无法得知。

  处处编织未知,潜藏着数不尽的危机。

  “昼盲昼盲,果真是白昼视盲。任谁深入这里,都要变成瞎子。”一名龙骑新兵轻声抱怨。

  他搓搓胳膊,其实身体并没有那么冷,但在这儿呆久了,阴森森的感觉从心底油然生出。

  “你之前不还叫嚷着想乘凉,说巡查是份好差事吗?”同伴毫不留情地拆台。

  “我收回那句话。”

  人某些时候就是贱的,主动舍弃一个环境,总会无法抑制地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那新兵暗骂自己,早知不该加入斥候。

  昼盲森林和圣雷岛的星戈林完全不同,两地仿若两个世界,倘若没有老兵带队,估计一生都要耗在此处,兜兜转转找出路。

  提及老兵,新兵不禁想起前两日发生的事情。原以为是侍从,结果突然变成他们主将的希莱斯大人,吩咐大家一起和老兵干活。

  奇怪得很,但目前由新兵看来,前辈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他睁着兽瞳,搜寻一位前辈的身影。他牵着缰绳策马靠近,上前搭话。

  “哥。”龙族新兵问,“你从哪儿来的?”

  侧方的老兵默默转头,无声盯着他。摆明了在说你是不是真瞎了?

  ——对方的衣衫明显颜色较浅,说明来自灰影。并且队伍里只有龙骑,而灰影的兵,基本出自救济院。

  龙族尴尬地咳嗽一声,用手比划:“救济院之前,你家乡在哪里?”

  “鱼石地。”

  龙族半点不熟悉人类国度,干巴巴地“嗯”一句。本就是没话找话,正当他想另起话头,却听老兵接着开腔。

  “四年前已经不见了。”

  四年前……龙族估算,恰好是休战前夕。他心里一惊,望向对方侧脸,瞧不清神情。

  前辈去到救济院,肯定不止四年。这么说来,岂不是身处异乡,然后突然在某天听说家乡被狂沙占领,只得白白听着,无能为力……

  “他是我老乡,咱都回不去喽。”一位脸蛋颇圆,似一张浑圆的饼,下颌角仿佛消失一般的前辈随之慨叹。

  龙族新兵紧了紧缰绳。

  “鱼石地算古老的地域,有条绵延不息的江河,大地流淌的乳汁,哺育百代人。”老兵的话音徐缓而沧桑。

  “那条河里的鱼特别肥美,光我见过最大的一条,就有这么长。”

  圆饼科姆伸出一只胳膊,从指尖比划到手肘。

  “现在么,被狂沙吃干净了。不知道会不会放姜,管他呢,最好什么也不放,腥死它们。”

  队伍传开笑声,多数是老兵在笑。

  紧接着,斥候队伍开始交流起自己的乡土。新兵们安静倾听,偶尔碰上感兴趣的,便插两句嘴问一问。

  林中貌似静谧的乌黑浓雾,四面八方充斥着忽大忽小,时近时远的响声,队伍便是其中一缕鲜活的存在。

  龙族听得津津有味,虽说人类国度大部分与龙族王国差不离,但许多东西仍迥然不同。

  气氛热络之时,某声鸟鸣打断了众人的讨论。

  世界就此寂静。

  “狗娘养的狂沙。”一人边啐边说。

  “我只剩一把刀也要操翻它全家。”

  “家乡人不知道还活着几个,死了多少。老子豁出这条命,能带一个是一个。”先前的老兵喉咙破出怒音,细微的哽咽含混其中。

  “……”

  新兵们嘴张了又合,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鸟鸣啁啾响,回荡树林,似在附和。

  圆饼科姆认出是阿莫,撅起嘴唇吹两声口哨。小鹰悄悄站在枝头,紧随队伍旁边,可就是不愿现身。

  “那是希莱斯主将的小鹰朋友,咱的好弟弟,小名黑面包。”圆饼科姆笑呵呵给新兵们解释。

  新兵们还没来得及问出“朋友”这一怪异的身份,就听其他鹰队的老兵继续介绍。

  “它陪我们度过好几回战役哩!从星戈林,到现在的昼盲森林,斥候总能遇见阿莫。”

  圆饼科姆嘟囔:“就是每次碰见好像都没什么好事……”

  阿莫叫唤两下,科姆好声好气地哄:“好啦,不是说你不吉利,知道你在给我们报信!”

  但阿莫没有停歇,鸟鸣从左方一直传来。

  老兵们的马渐渐缓下脚步,新兵不明所以,跟着勒紧嚼子。

  只见科姆与领队沟通一番,马头调转方向,循着阿莫呼唤的位置步步接近。

  眼睛适应昏暗后,一行人迅速觉察出异样。

  领队翻身下马,几乎一颗颗树木摸过来,仔细循着地面搜索,最后停在一处裸露的树根下。

  领队单膝跪地,拨开一堆腐烂的叶片,捡起一块小石头。几人凑上前,互相接手传递查看。

  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凝重的气氛不需要视觉,迅速传遍整支队伍。新兵们不由得屏住呼吸,与他人一同绷紧神经。

  “狼的粪便。”老兵轻轻道。

  “但这里不是狼的地盘。”

  据说狂沙没有侵袭之前,昼盲森林远比如今更为广袤。即便如此,面积也足够宽广。狼群领地在西北部,不必长途跋涉地奔袭此处狩猎。

  然而……龙族新兵刚刚下马,便踩到一块软物。他没心情责怪狼乱拉粪便,只纯粹为异象感到不安。

  “说不定有哪个大家伙占领了地盘呢?”龙族新兵自我安慰。

  他没办法劝服自己,是打架打输的老狼王灰溜溜跑到这儿颐养天年。因为粪便数量肯定比眼下的看到的要多。

  “哼哼,是啊,某些‘大家伙’。”圆饼科姆语气森冷,新兵汗毛倒竖。

  “回去禀报希莱斯大人。”领队严肃宣布。

  -

  回金沉堡后,斥候队的新兵讲述今日所见。

  一部分队员听罢,嘲弄他们过度紧张,一点异状就被吓破了胆。

  如果事实真是胡思乱想就好了……斥候队的新兵们无一例外,一夜无法安睡。

  -

  可是,噩梦成真了。

  黄沙组成的黄雾席卷整片大地,金沉湾陷入新兵们从未见过的火热阵势。

  上一秒,大家还在操练场训练。

  下一秒,穿行主城道的人们无不披坚执锐,重骑兵的马匹亦穿戴面甲,金属的光泽成为堡垒的星斗。

  沥青与污水于城墙之间运送,巨石由被绑缚在板车之上,粗绳显得那样脆弱,而骡子和马匹吃力地拉着车,步履维艰。

  成批的武器或从武库中拉出、或往营房最里侧的存放屋搬出。嘹亮的吆喝成为唱词,以金戈“铿铿”碰撞声作为伴奏。

  战马低头走出城门,跨越几个时辰的准备,踏碎沙尘,向前驰骋;

  金戈之声由堡垒之内,游向城墙之外;

  而吆喝化为嘶吼……

  龙骑新兵耳畔呼啸着怒吼的风,含着一嘴沙子,将地面的情形藏在一口黄雾吐息的背后。

  大家曾不理解,为何战场里的士兵会那样奋不顾身地冲杀。

  而今置身疆场,脑袋里唯有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