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第128章 丹心

  月照长林, 清辉千里。疏密的树影间,稀稀落落缀着几颗星子。

  白知秋伏在谢无尘背上,双手勾住他的脖颈, 唇瓣贴在鬓角边, 轻声道:“你走歪了,再走要掉河里去了。”

  谢无尘勾着他膝弯的手轻颠了一下。

  白知秋就扯着他的衣衫,轻轻地吻他,他在这样飘飘然的感觉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和能够触碰到的实地,安稳又妥帖, 舒服得他懒懒蜷起身, 半张脸都蹭着谢无尘。

  “往哪边走?”谢无尘问道。

  “右边。”

  林间偶尔传来一声夜鸟啾鸣,藏在垂星河的瀑声中。白知秋的声音也是一样,又轻又懒, 他说道:“那条路好长啊。”

  谢无尘知道他在说的是什么, 温声问:“有多长?”

  “我不知道, 好像很长, 又好像眨眼就能到头。”白知秋道,“三百里黄泉,这边是人间,那边是仙京,中间是万万千千的凡尘俗世。”

  “我就在中间走着, 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的事。”

  “其中有我吗?”谢无尘又问。

  “你在这边啊……”白知秋答非所问,“你要是想的话,我也可以找你陪我走一段路。”

  谢无尘就笑, 胸膛微微震着, 细听似乎又有些怅惘, 他说:“我在这边等着,你要早些回来。”

  “嗯。”白知秋应下来,应完又点着谢无尘心口,不甚确定道,“你会等我多久?”

  “你多久回来,我就等你多久。”

  “我想回来,”白知秋道,“但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回来。”

  “那不重要。”谢无尘轻声道。

  “为什么不重要?”

  “因为我只认你一个。”

  白知秋沉默下来,在他背上窸窣动了两下,可能是又自己难受去了。谢无尘觉得灵魄实在是太轻了,像是一片羽毛,找不到太多的存在感。

  过了好一会,白知秋闷闷的声音才又响起来,他道:“……那我早点回来。”

  停了停,他又道:“省得你伤心过了,自己食言而肥。”

  谢无尘又颠了他一下:“我哪是你,天天哄人。”

  白知秋有些恼,但话还没有出口,下巴便在谢无尘发顶上磕到了,结结实实咽下一口风。谢无尘抬步跑过林间小道,风就在他们耳边吹响。他的未尽之语散在风中,被远远卷上月梢,浸上了一层清透月色。

  白知秋伸出一只手,感受着风从指缝间流去,就像抓不住的过往。他把最深处的自己彻彻底底摊开给对方,却发现这并不痛苦,也不煎熬。

  谢无尘就这样背着他在月色下跑着,穿过蔽目层林,穿过泠泠水声,还有波光粼粼的映花潭。白知秋转眸回望,看见还有没去休息的小弟子点亮的河灯送入水中,星点融入波光之中,一片璀璨。

  在一些节日时,学宫常有放河灯的习惯,无论目的是什么,其中所蕴含的祈愿与祝福从来真心实意。白知秋收回目光,拽了拽谢无尘衣领:“映花潭放灯,是为了送别亡者吗?”

  谢无尘跑的稍有些累了,他微微喘着气,本能地顺着白知秋的所指的方向望去:“是。”

  “这样,”白知秋轻笑,把已经被他们遗落在身后的湖潭放下,目光再转向前方,忽而道:“快到鬼面槐了,把我放在这里吧。”

  谢无尘便慢慢地停下了。

  他曾经听过鬼面槐,据说那是黄泉道的伊始。白知秋却否认了,轻声道:“鬼面槐是强开的鬼门,鬼门开在哪里,鬼面槐就长在哪里。”

  而鬼面槐会出现在映花潭往西,只是因为这里是三界封印最薄弱的地方。映花幻境仿通天路而成,也是因为稍稍引渡了黄泉道封印处逸散出的灵力。

  白知秋手指轻拂过谢无尘的面颊,最后在他眼睛上稍稍一停,将他向后推了一下,偏头道:“我走啦。”

  谢无尘点头。

  于是白知秋便一步步向后退去,面上依然挂着轻松的笑。随着他的后退,万象天阵局在他身上的封印逐渐减弱,剥落下来。黑气翻涌而出,编织成再也不会亮起的黑夜,再逐渐凝聚为高高的鬼木,像是白知秋投落在地面上的一道长影。

  刹那间,狂风肆虐,一个冬天里尚未完全的腐朽的枯枝落叶被卷起,呼啸着奔向天穹。几乎通天的恢弘巨眼就在尽头处显现出来,将清冷的月又一次染成鲜红。深紫色的电光直劈而下,划破天空,照亮了谢无尘的脸。

  白知秋站在风眼之前,衣袍上出现过的山河倒影与璀璨金纹又一次涌现了出来,将他的眉目衬得有如高高在上的仙神。他就这样敛着眸,最后凝视了谢无尘一眼,然后一步退出,彻底越过了凡间与黄泉的界线。

  仅仅一步,狂风止息,鲜红回敛。

  只是谢无尘依然看不见,他伸出手,虚虚地在空中抓了一把,确定那个人是真的走了,才收了面上的轻松和笑意,轻声道:“先生。”

  夕误一顿,从另一边走出来,一并走出来的,还有周临风。

  “我要的阵局,还差多少?”谢无尘问,声音镇定。

  “不差了。”周临风不由回答,答完才想起他五识尽丧的情况并没有好起来,沉默着将阵盘递过去。

  谢无尘分出一缕灵送入阵盘中,确定阵局运转无误,郑重地向周临风行了礼。

  周临风微蹙着眉,却是问夕误:“真的没有关系吗?”

  夕误沉默,片刻后才道:“让他去做吧。”

  谢无尘手中此刻拿着的,分明是一座尸傀阵,他凝视着那座阵盘,然后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引灵魄注入其中。

  白知秋说转生阵不能用于养魂,乃至他为了保留杨雨的残魂,将她封印在万象天之下,让杨雨在长达三百年的时光中都过得不清不楚。而白宇云从黄泉道强行返回人间,灵魄散碎,却能够明明白白地长存于世,与转生阵的反阵脱不开关系。

  谢无尘找不到其他能够让白知秋从黄泉道上平安回来的办法,走投无路之际,不管不顾地选择了反阵,又通过那一道护咒,让白知秋成为了被供养的一方。

  哪怕是冷静沉着如周临风,都要骂上一句疯子。

  但谢无尘听不见,态度又强硬到了无可置疑的程度。他们争取不到夕误,又怀着一丝微妙的侥幸,最终还是答应过来。

  精纯的灵魄魂力在阵中流转着,带起濛濛银光,最后顺着虚空中那条不可见的丝线,传向了无尽远方。

  ***

  而凡人灵魄所带起的微弱波动在传入黄泉的瞬间,便被无穷无尽的怨煞淹没了。白知秋站在鲜血与尸骨铺就的道路上,一抬头,满眼皆是璨红犹如血染的夕阳。

  天与地,前方与后路,都在此刻变成了相同模样,让白知秋觉得有些眩晕。

  他干脆闭上了眼,凭着自己的感觉向前走了一步。

  黄泉道就是这样,在走入的那一瞬间就变成了幻境。白知秋没有去看,但红尘百态还是在他的感知中展开,只在刹那间,已然流转过无数次。

  那其实不是他自己的幻境,而是因果线上所牵系的数千怨魂的幻境。白知秋看见暮色将近时荷锄而归的农人,看见在鸡鸣声中起身操劳的妇女,看见嬉笑怒骂的少年郎,看见朔朔寒风之中的长城孤灯……

  “那是你们的尘世吗?”白知秋轻声问道,撤回束缚着他们的丝线,“去看看吧,看完了,就可以去轮回了。”

  那些痴痴愣愣的生魂望着他,还没有脱离怨煞的影响,呆滞的眼神中满是恨意。白知秋垂眸把玩着手中的丝线,重复道:“去看看你们真正放不下的东西,然后将不属于你们的恨意交给我,就可以回人间了。”

  说完这句话,白知秋便抬步向前走去。

  黄泉路上的怨煞涌动起来,不断地向他靠近。白知秋并不闪避,对他来说,这条路没有星光满月,也没有风过长林,它喧闹而安静,又孤绝得死寂。

  白衣轻拂,散落如莲。除却从生魂上剥离而下的怨煞,其他的怨煞在靠近袍角的瞬间,便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被其上的山河倒影和金纹烧灼得一干二净。

  白知秋走了一会,感觉有人跟在了他身后。于是他稍稍慢下步,等那个人走上来。

  但是身后那个人也慢了下来,亦步亦趋地,白知秋快他就快,白知秋慢他就慢,像是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到最后,白知秋停下脚步,淡声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影子没有迟疑,回答:“我想看看你能够走到哪里。”

  是一道女声,又冷又沉,像是冬夜里的沉寂湖泊中的冰层,无声无息地。白知秋垂首,捻着自己的手指,感知着金线垂坠下去,温声道:“走到这些怨煞都消磨掉。”

  “那要走多久?”女声又问。

  “很久吧。”白知秋回答。

  那道影子又开始跟着他往前走,不肯安静:“为什么它们不能碰你?”

  “它们”指的自然是黄泉道的那些怨煞,白知秋闭着眼,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他人寄予在我身上的善念。”

  “善念?”

  “嗯。”

  “那你为什么又接纳了它们?”影子又问。

  “它们?”

  “就是那些。”

  白知秋没看,停了一会,道:“我没有接纳它们。”

  影子疑问地“嗯”了一声。

  “我只是答应过他们,会送他们回到人间。”白知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影子这次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像是又找到了能让白知秋接话的话头:“可是,你的袍子没有那会好看了。”

  白知秋这次不回答了。

  他当然知道,当不属于灵魄本身的怨煞被剥离而去的时候,不属于自己本身的善念自然也会被一并抵消掉。

  当他走到最后,未曾消弭掉的怨煞,就需要他自己来消融。

  而消融怨煞,是需要耗损灵魄的。

  半仙灵魄穿不过三界封印,而仙魄可以,只是在穿过的过程中,不肯避免地会破碎,会受损。若是在消融怨煞的时候耗损了太多的力量,白知秋就需要停留很久,让自己逐渐恢复。

  他不担心黄泉路上的东西会对他不利,他所担心是另一件至今没有想得太过明白的事情。

  “它的色彩快落完了。”影子又开口,打断了白知秋所有的思绪。

  “快?”

  “是啊,要掉完了。”

  白知秋终于停下了,像是要转过身。

  黄泉路上不能回头,这是不可更改的规矩,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影子咧起嘴,盯着白知秋的动作,眼中尽是嗜血的恶意。

  可是,随着白知秋一起转过身的,还有一道湛蓝的璀璨剑光,他眸光烨然,意味却冰冷:“我不喜欢亲近之人的身份被占用。”

  一声鬼魅嘶鸣,袍子上最后那点浅蓝随之消失。白知秋抬眸望去,看见的依然是天地同色,前后无分,像是典籍记载中的世界出现之前的混沌。

  他松开手,弦月再次回到衣袍之上。

  “黄泉路上当然可以回头,”白知秋轻声道,“不能回头的规矩,是说给执念太重的人的。”

  而对他而言,通天路上所见的红尘百态熙熙攘攘,与黄泉路上所见的世间纷扰污欲横流,并没有太大区别。而且从本质来说,它们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同。无数人的执念爱恨,悲喜牵念,汇合在一起,才是人间。

  他喜欢它们,却从未为此溺从,尘埃不染,自然可以回头。

  只是,后面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了。

  在衣袍上的山河虚影褪尽之后,紧接着褪去的就是其上的繁复金纹。那并不是衣着上的装饰,而是他灵魄的具象,于是白知秋就能够清晰感受到,后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了。

  威压直坠而下,山岳倒倾一样,尽数压在肩头。白知秋又听见那些熟悉的哭叫,怨诅,哀嚎,只是这一次它们无法再让他内心有所波动,也再难生出悲悯之外的情绪。

  他也不过是冥冥天命运转之中的芸芸众生之一,与他们并无区别,不该成为那些莫须有的仇恨的承载。

  白知秋喘了口气,眼前一片猩红。他伸手拂了下,没有拂开,反而是自己的力量流失得愈发地快。

  那片猩红还在不断变大变深,像暗无天日的深渊,足矣令人止步不前。而身后尚未散去的怨煞,还有半数之多。

  白知秋只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稍有犹豫,紧接着就抬起了手,不管不顾地将灵魄抽作细丝,将他们融入怨煞之中。一时间,掀起的灵流直冲天空,连黄泉道上的血色都被搅和起来,变成翻涌的云涡。

  连天上鲜红的残阳都被搅入了其中,一道卷成漩涡,向未知之处奔涌而去。

  白知秋最开始是站着的,后来越来越吃力,被迫单膝跪在了地上。他一手按着血色模糊的大地,一手掐死了印诀,随着力量的抽离,感觉意识也变得迷离起来。

  灵魄虽然已经没有痛感了,可直接落于意识之中的沉闷和钝痛还是会让他觉得难受。他以为这样的折磨还会持续很久很久的时候,忽而感知到了一线冰凉,继而有些微的力量涌进来。

  是落于他手腕上的护咒,在他逐渐虚弱下去的时候,给予他的保护。

  但是白知秋记得,护咒是不能供养所护佑的人的。他面上那丝笑一时停滞,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就像过往每一次,他对谢无尘无可奈何之时。

  而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另有一点光芒向他投落下来,融入了他衣袍上的山河倒影之中。

  那不是谢无尘通过反阵供养给他的,而是从天穹尽头,从长路尽头,毫无缘由的飞掠而来。一部分融入了冲天的怨煞,一部分落在了白知秋身上。它们也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万万千千种色彩混杂,脱离了常人所能够得到的体会和评价,漂亮得纯粹,又惊心动魄。

  它们在白知秋看不见的时候,重新为他染就了一身山河袍。这一次,衣袍上的景色不再仅仅停留于学宫的景色,而是一路蜿蜒,细致,化作九万丈人间倒影。它们甚至短暂洗去了黄泉道上千万年不散的血气,洗去了陈腐的味道,将天空洗出一线湛蓝。

  于是,当最后一抹怨煞散尽之时,白知秋一抬起头,映入他眼底,就是那线澄澈的天空。

  而那一线天空之下,褪去一身怨煞的人们安静站在尽头,回头凝望着他,向他遥遥挥手。

  白知秋也向他们挥了挥手。

  那些光点还在涌来,还在飞舞。有风吹来,拂动他的鬓发。白知秋坐在风里,安详地垂着眸子,寻找风吹来的方向。在他身后,雪白的通天的巨门轰然显现,光芒映照之中,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连带着山河长影一起,投照在蜿蜒的长路之下。

  天碑之上,他曾刻下的名姓直坠而下,最终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知秋灵魄中的力量几乎是被抽干了,他没有力气站起来,飞舞的光点也不会将灵力传给他。唯有他腕上所连着的一线牵系,始终微弱却固执地护着他。

  也正是它,让白知秋终于找到了风吹来的方向——那正是他的来处。

  是三界封禁之上,一道极其微小的裂口。但也是通过它,黄泉路上的灵力不断逸散出去,并且在鬼门大开之时,让映花潭以西长出了一株鬼面槐。

  它生于结界之内,灵力散出去后,反而掩盖住了它的存在。

  是杨雨当年让他回头之时,为他打开的路。

  白知秋略有些想笑。

  原来命运环环相扣,从来不曾经薄待过谁,也不曾厚遇过谁。就像这天下所有的祸事终究要降临到一个人身上——像扶楹,杨雨,夕误,谢无尘,乃至他自己一样。总是要有人面对这一切,只是这一次恰好是他罢了。

  他放松了自己,靠坐在天碑边,唇边仍然挂着一丝笑,不知道是问谁:“我灵魄已损,还愿意承认我?”

  天门之内,金钟长鸣。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仙,”白知秋轻道,抬了下系着绳结的手腕,“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回去找他。”

  就是,可能是要让他多等我一些日子了。

  他知道自己会做出的选择是什么样的,没什么怨,也没什么恨,同样没有了以前的愧疚。

  他只是在这样一个瞬间,很想谢无尘,很想很想。

  浩浩荡荡,无休无止,刻骨铭心。

  白知秋释然一笑,拂手之间,衣袍上的山河万景脱落下去,在湛白的仙门与血红的黄泉道之上留下一道全然不同的绚丽颜色,穿过那一道缝隙,尽数返回人间。

  而他轻轻抬起剑刃,与曾经一样,再次对着自己灵魄直斩而下。

  一半附着于三界之间的裂痕之上,一半顺着漫天色彩,一并投落回人间。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还剩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