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第118章 急雨

  风湍雨急。

  帘子轻轻摇动着, 敲出细微的声响,偶尔一声虫鸣或鸟叫透过窗纱,很轻。白知秋闭着眼, 睡在沁冷的春雨里, 潮气浸湿了他的衣衫,随之而来的就是刺骨的冷疼。

  他稍稍偏过头,喘了口气,却尝到了喉头的血腥。

  这具身体扛不住太久了,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间, 白知秋混混沌沌地想。

  自杨雨灵魄陨落至今, 无事打扰的时候,他都在静坐。当他封闭起五感,放弃清醒, 什么都不听不想, 那种几乎能将他逼疯的疼痛好像就能离他远一点, 让他得到一点难得的喘息时间。

  但是这一次, 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心思沉下去。

  学宫那边的消息如何了?万象天封禁阵什么时候可以易主?还有,谢无尘怎么样了?

  重重叠叠幻境交错中,伤口一次次撕裂又被修复,将雪白的袍子染得血红。窗外树影摇晃,忽而间“咔嚓”折断,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猛然拍打在纱窗上。

  白知秋乍然惊醒。

  屋中黑暗浓沉,氤氲着浓重的血腥。他阖上眼缓了片刻,才从幻境与现实的界限中挣扎出来, 撑身摸索着下床。

  雨噼里啪啦浇下来, 一阵风过, 饶是凡人都可以看清猛然抛起又归位的雨线,像是狂风时大江大河上掀起的浪潮,有足矣令人心生畏惧的可怖。大雨倾轧下,混乱的人声都被掩盖。白知秋回过神,连一柄做遮掩的伞都忘了顺,直接冲进雨幕里。

  那一声炸雷像是戏台开幕时的预告,势不可挡地令所有喧闹沉寂下去。白知秋浑然不知地跑过层层拱门,瞬间被大雨模糊了视线。他顶着料峭寒风,终于赶到前堂,乍然推开门。

  “……八河决堤,必须让城外的人入城。”有人急匆匆地说着,语速快到听不清。

  反驳的声音立刻就跟上了:“城内的药材粮食根本不够,放人放人,说着简单,怎么安顿?”

  “疫病控制不住啊!”更有人颓然拍着腿,“进来出去都是死!”

  人声喧嚷,扑面而来,每个人脸上难以形容的焦灼,和身后轩然的雨幕一起,交织成一副荒诞而扭曲的场景。白知秋站在门口,雨水浇在他背上,再在顺着袍角落下,在脚边凝成一洼。

  “五年前八河决堤,洛郡受灾尤重,生者十存三四,宜州疫病初起。”白知秋顺手拨开粘到脸上的发丝,冷声道,“五年间,宜州渐渐恢复元气,此时若是不救,是想五年前的灾难重演一次吗?”

  他的发湿透了,面色湛白,显得眉眼深黑,一动不动看着人的时候,有种藏锋甚久积累下来的果决和冷厉,摄得众人一下都忘了说话。

  “随我来的那些人呢?”白知秋又问。

  “在粥棚那边,”有人小声回答,“那会风大,粥棚塌了一大片,很多人在那边,还有一些人在城门。”

  白知秋稍一颔首,转身掠入雨幕,等众人从惊愕中回过神,他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

  有人向万象天走,有人向芸笥天走,皆是来去匆匆。方向相反的咒符灵光和人流撞在一起,引发了一场更大的混乱。

  但是没有人在意。

  滂沱暴雨将天地笼罩,触目所见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不清。灭顶黑云下,唯有东方露出一线孱弱浅淡光芒,像是风吹可灭的烛火。

  “别看了,”余寅强硬地拽着谢无尘的手腕,疾步穿过人流,翻手将一道阵盘拍在议事堂正门上,“师父和夕误师兄都在那边等你,姜师兄马上到,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杂念太多,当心入阵时心魔反冲,功亏一篑。”

  大门洞开,露出深不见底的石道,与外面完全不同的森凉微风乍起,带来湿润的潮气和充沛的灵力,与之相对的,却是遽然弥散开,沉沉镇在每个人肩上的威压。

  “走吧,到头就是阵眼。”余寅道,他的脸色不太好,甚至没有分给谢无尘一眼便抬步走入其中。谢无尘被他拽得一踉,一步没有落稳,险些从台阶上栽下去。

  “余师兄,”谢无尘在石壁上撑一下,没有跟余寅纠结,而是冷静道,“白玉阶下发生了什么,让你们这么着急。”

  石道中的灯盏燃起又熄灭,明灭不定地照在二人面上。余寅腮帮不自觉地一动,似乎是想骂谢无尘一句,临了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声音长长地传出去,在幽邃的石道中不断回转,变成另一种压抑。

  “余师兄。”急促脚步声里,谢无尘又道,声音里是少有的强硬。

  好半晌,他才听见余寅又叹了一声,自暴自弃一样:“跟你提过的,夕误师兄用禁咒,诛杀了辰陵以下藏着的全部傀儡。”

  谢无尘轻轻蹙眉:“可白宇云用以炼就血蛊的是生魂……”

  “对,”余寅停了下:“半仙不能诛魂,他所用的又是能够以自身灵魄为代价驱散怨煞的化散之术。按理来说,那些生魂应该已经上黄泉道轮回了……这一局,该是蛊鬼满盘皆输的。”

  “只是没有想到,怨煞没有化尽,那些傀儡根本没有死。”

  谢无尘心底发冷:“所以秦师姐他们……”

  “秦师姐率人修补学宫外围迷阵与护阵,遇到傀儡偷袭,现下已经退守驿站。按照掌门的意思,希望他们退到白玉阶之后,毕竟驿站没有防护阵。”

  每一句话都是重压,或许是因为已经说了出来,余寅心里反而没有了那些顾忌,他抬手推开石道尽头的门:“你修行时间终究太短,易阵眼需要的时间更长,等结束后,你去无忧天和映花潭,不要再参与这边的事情。”

  一路上,灯火微弱,以至于余寅推开门的刹那,谢无尘已经来不及去思考他的那些话了。他偏过头,眯眼避开从门缝中透出的金光。

  听见声响,室内两个人也回过了头。

  这里应该是处于山腹之中,空旷而巨大,盈满了金光与金线。星星点点的金光铺满地面,有如星河,不断流转着,最终如百川归流一般,汇聚在石室正中的一方平台之上。

  准确来说,是平台上的一道单薄的人影之上。

  金线交织如蛛网,又像玄奥而晦涩的星图纹路,编织起了星点,也穿过了黑气。而无穷的光芒与丝线泛起的璀璨金光混合着不祥的淡红,落在那人低垂着的谧静而安详的眉目上,也照亮了他身后不断游走的扭曲的黑气。

  丝线从他周身各大窍穴中穿过,又虚虚缠住他的手腕,将他束缚在空中。

  心口处流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浅白色的有些像玉质的光,当这样的光芒凝定落下时,金线上的红光便会几不可见地闪烁一下,呼吸一般。

  而身后的黑气也会猝然大盛,再在转瞬后被镇压下去,像是明灭的火焰。

  一切活动的事物中,只有那人始终安静,阖着那双眸子,对外界不闻不问。

  唯有红光黯淡至摇摇欲坠,他才会几不可见地轻轻蹙一下眉,是一种忍耐到了极限,再也捱不住痛苦时,才肯流露出的,一点稀薄的感情。

  谢无尘乍然呆愣在原地,心口山呼海啸地疼起来。

  一只手虚虚悬在了他眼前。

  “别看,”余寅道,“那会提醒过你的。”

  那一瞬间,谢无尘的大脑其实是空白的,直到余寅的声音响起,他才从最开始的恍然中回过神。

  他的视线掠过石台上纤薄到料峭的身影,再顺着满室的丝线落到同样刻着密密麻麻咒印的石壁上,感觉自己微微有些眩晕。他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事情想了解,但所有的东西,都只能化作心疼。

  他只想问一句,这么久以来,你都一个人在这里吗?

  会难过,会觉得孤独吗?

  但他又知道,这些答案,都是肯定的,都是白知秋亲口告诉过自己的。

  已经知道的答案,没有再重复的必要。

  只是,站在这石室里的一瞬间,他忽而间很想他,又有些任性地,很想让他睁开眼睛,看自己一眼。

  我如你所愿地来了,那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

  那一瞬很短,又很长,短到不过一个闪念,长到穿过三百白玉阶之上的初遇,穿过不曾计数的相依偎的黑夜,然后尽数凝聚在眼睛里,凝聚成一道捉不住的影子。

  “无事。”谢无尘松开手,同样轻声道,转眼望向明信和夕误,“现在开始吗?”

  夕误点了下头。

  于是谢无尘走上前,在石台边缘跪坐下来,接过夕误递过来的薄刃,在掌心划了一道,按在石台上。

  触碰到石台的一瞬间,谢无尘猝然咳出一口血。

  石台好似化为了嗜血的凶兽,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体内的鲜血和灵力,体内像骤而间多出了无数柄尖刀在搅动,剖开血肉,刮过骨髓,痛彻心扉。

  冷汗霎时便湿透了衣衫。

  谢无尘本能地想要收回按在石台上的手,却被一道不知名的力量所束缚,难以挣脱。他在这股力量中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威压,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贪婪。

  是生自灵魄之中的,被怨煞所放大的恶念。

  那些东西迅速放大,将满室金色光芒取而代之,伴随着呼啸而来的哭叫与怨诅,直直钉入谢无尘脑海。

  他忽而间失去了对正常外物的感知,听不见看不见,甚至连从咬破的舌尖处弥漫到口中的血腥气都尝不到了,唯有疼痛如影随形。

  余寅至少有一句话没有骗他,入阵之时的痛楚,确实是生不如死的。

  但就在这时,有一道冰凉的灵力绕上了他的手腕,顺着手臂上的经脉,一直爬到心脏上,妥帖地沉寂下来。

  随着它的落定,那些几乎能够将人生生撕裂的疼痛短暂褪去了片刻,重新席卷而来时候,同样没有再卷向他的心口。

  谢无尘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他想看见的那个人,却只听到了呼啸的风声,还有大雨倾盆落下的声音。

  那种声音实在是太宏大了,很容易让人升起渺小如蜉蝣而天地浩大的感慨,仿佛在天灾之前,凡人就该毫无还手之力任由其裁决一样。

  白知秋熟悉这种感觉,当他生死之际离开白庄,回头望见无尽的火光;当他第一次站在藏书阁的湖泊后,垂眸俯视向脚下的天坑,却只看见层层云絮时;当他走上通天路,看见人间百态万景展开在眼底时,都是这样的感觉。

  你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的。

  可是不能不做。

  天行无常,人行有道。有的路不去铺开,就不会知道它最终会通向何处,至于路上的殉道者的尸骨,或许未来会有哪一日,有人回头为他们立碑。

  白知秋站在城门外,听着远处传来的轰隆闷响,抬眸望向昏暗的天穹。

  于恙离他不远,但是没有工夫将心思分在白知秋这边。封堵堤坝需要人,入城核验身份需要人,甚至查会不会有血蛊趁虚而入,也需要人。

  这半旬以来,城外的骚乱无休无止,虽然没有真正闹出人命,但也足矣令城内说得上话的一些人抗拒。

  不过,有些事情就快要终结了,白知秋想,蛊鬼一旦被封印,血蛊失去操控者,被诛灭是迟早的事情。

  唯一要说一点希望,便是不要再牺牲那样多的人了。

  白知秋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于恙。”

  “白师兄?”

  “有人动了我的阵,”白知秋淡声道,“我去看一看,至于这边,莫要让任何人出阵。若是我出现意外,你们便留在这里,等学宫来找。”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像是师门长辈的一句嘱托,很难让人将它与什么不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白知秋说完,也不等于恙回他,便执着伞向城外走去。

  于恙先是应了一声,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话里的问题,但他来不及向白知秋提出质疑,那人已经走入了霏霏雨幕。

  电光破云,照亮了白知秋的背影,也照亮了视野尽处的洪浪水线。无数人影有如蝼蚁,徒劳地爬行在灭顶的灾难之前。

  于恙刚向前半步,忽而感觉到一股阻力,他低下头,看见一只素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仙道院规矩……”吴诗凝眸注视着他,又指了指城门洞中排着队的人群,轻声道,“不得干涉人间事。”

  于恙缓了口气,大梦初醒一般,退了回来。

  但是,有的时候,人间仙道真的分得有那么清楚吗?

  仙道灾祸,人间界难逃一死;人间灾祸,世外仙出世救人。面对同一场灾难,其中浑水摸鱼之辈同样不分你我。所以,有仙道插手,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但白知秋在尽处站了一会,终究是没有掐符落咒,他冷漠地旁观着这些人,不知是想透过他们看见什么亦或是怀念些什么。

  直到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紧接着,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覆住了他的手,握上伞柄。

  白知秋稍稍一顿,将自己的手抽离,又向旁边让了半步,于是身后那人便站在了他身侧。

  “我以为,需要我亲自入城请你。”那人道。

  白知秋没回答这句挑衅一样的话,他垂着眸,长睫掩住了那双极少会显现出情绪的眼睛,声音里尽是漠然:“我死了,你就会满意吗?”

  白宇云侧过头看他,目中隐有审视:“我以为,你会问我,会不会放过其他人。”

  “我不需要你放过他们,”白知秋道,“死在这里的人,只能是你。”

  不是会,是只能,白宇云看着他,似乎是没有想到白知秋也会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眼角的笑意更浓了,他用一种饶有兴致的语气反问:“是吗?”

  白知秋不答。

  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肩膀上,衬得面颊和脖颈都是雪一样的白。他没有低头,于是侧面的线条便显得极为突兀明显,甚至有些凌厉了,偏又脆弱得像是随时都能够被折断。

  但是三百年前的白知秋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少年得意,拥有足矣肆意挥霍的时光与所有人的喜爱。哪怕到了现在,白宇云也不会被他的外表所欺骗。他曾经追着这个人的脚步度过了永远缓不济急的少年时光,又被遮蔽在后不僭先的阴影下二十年。他尝试过窥探,尝试过模仿,可他仍是走不出圈禁起他的怪圈。

  而现在,棋差一著的,又会是谁?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一起,衣衫雪白,恍惚如当年。浪线在他们面前推进,一道接一道,融合成五河八堑的层叠山影。

  但是谁都知道今已非昔,咫尺的距离已经形成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同样没有人会想着去跨越它。从白知秋选择让杨雨灵魄消散开始,白宇云就选择了与他完全相反的道路。

  他们在这一点上第一次达成了一致,丝毫没有奢求对方改变的想法。于是,那一剑注定会落下,他们之间,正如天星参与商。

  “雨又下大了。”白宇云盯着陡然掀起的波浪,闲闲道,描述着毫不关己的事实,而后将伞向白知秋的方向偏了偏。

  “不需要。”白知秋冷声回道。

  “从前,不是一直这样撑伞吗?从师父到明掌门。”

  “难道有人不是吗?”

  站在这里这么久,白宇云终于看见白知秋眸光微微一动,虽然只有一刹。

  他满意地勾起唇。

  宽大的广袖之下,白知秋五指攥紧,指甲深深切入掌心。鲜血从指缝往出渗,顺着指根缠绕的因果线一滴一滴往下滑,将丝线浸得血红。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