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第46章 汀舟【二合一】

  “你要去哪?”明信在杨雨转身时, 问道。

  “天地一逆旅。” 杨雨抬步走下石阶,摆手,缀着深蓝流苏的玉简直直向明信坠来, “去哪?”

  明信没听清尾音。

  后来再想起来, 杨雨当时该是什么都没说。毕竟,一场微雨而已,遮不住什么声音。

  山林易起雾,一笼就是从林稍到草尖。杨雨素白纤瘦的身影在朦胧在雨幕中,顺着山道转一个弯, 就再看不见了。

  天地一逆旅, 同悲万古尘。

  此时一别,归期何时无人可知。

  杨雨也该是与他一般想法,毕竟这世上, 能让他们留步的东西太少太少。

  只有在极偶尔, 再听见杨雨消息时, 明信会想, 或许下次再听闻她的事情,就是她上了通天路。

  共同建立辰陵宫的掌门们陆续去了仙京,连人间动乱也临近终尾,建立起自己的朝都。

  杨雨修那样孤淡凉薄的心法,迟早要跟世间瓜葛断的一干二净。

  就在这种平静时光里, 无意会跳一次的想法中, 辰陵宫度过了如流水一般的八十多年。明信便眼看着它如曾经的仙门一般,如一场唱到高潮的戏曲,在短暂的兴盛后, 走向落幕。

  好像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这样一个规律——万般种种, 最终都要零落成烟灰, 消寂在滚滚红尘里。

  当看得多了,却又想不透时,有些事情还未到来,人就已经停在了原地。

  明信在原地兜兜转转了十多年,第一次见到了白知秋。

  辰陵宫已经归于冷寂,长而曲折的山道生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尽头处洞穴上的门匾落了灰。明信坐在藏书阁前的石阶上,用竹叶断断续续地吹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一曲落尽时,他放下手,然后,看见了石阶下的杨雨,还有她身后身量修雅的少年。

  那是三百三十二年前。那时的白知秋,还不是后来学宫中人人所知的,清冷孤寒的医阁长老;也不是碧云天上那个事不过心,不知真意的小师兄。

  他跟在杨雨身后,右耳上碧玉色的流苏耳坠掩在乌黑的发下。晨时的光铺在他身后,勾出独属于少年的单薄与挺拔。

  “你收了弟子?”明信没起,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问道。

  “他以后不跟我了,让他留在辰陵吧。”杨雨抬步上阶,袍摆一掀也坐下了。白知秋在阶下行礼,坐在杨雨身边。

  “这么灵慧一个孩子。”明信侧头看向白知秋,又看向阶下宽阔的广场,“留在这边做什么?”

  “我带不了他。”杨雨无所谓笑笑,“由着他自己学吧,等他及冠,我带他上通天路。”

  明信微讶。

  过去百年,他曾有过不知多少次的闪念,觉得仙京才是杨雨最终的归处。可得知时,却是她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

  这个孩子,得有多得她看重?

  “他选了和我完全不同的路,心性澄澈,再跟着我是误他。”许久,杨雨收回落在醒心楼檐角的目光,“前些日子,他受了些伤,免得同我奔波。”

  少年一双眸子乌黑,清晨的光映在其中,像黑夜中的萤光。他听见这句话,抿了抿唇,然后起身,下了一阶,对明信躬身一拜大礼:“承明掌门照料。”

  明信点头,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白知秋。”

  “知秋,这名字有些冷。”明信点头,“你师父取的?”

  “是。”

  “知秋……”明信将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可知春去也?”

  白知秋很缓地眨了下眼睛,少年人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没有喜怒哀乐,更没有此刻被留下的不安。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杨雨离开的身影上停留片刻,于是那么一点温温润润的晨光还没来得及在他眼睛里蓄出感情来,就淡去了。

  “知春来。”白知秋答道。

  明信没问杨雨为何会给他取这样两个字。

  ***

  到那时,辰陵已建成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间,寒来暑往,送别总是多于重逢。仙道没落至此,白知秋想在四五年里走通天路,实际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明信一直以来没带过徒弟,更不知该如何带连杨雨都甚为看重的弟子。加之杨雨提到了白知秋的伤,明信没放心把他交给别人。最开始,明信追在白知秋身后跑来跑去的盯着他养伤,生怕疏漏。

  白知秋好像不是很适应,开始还时不时看明信几眼,过了段时间习惯了,就不看了。

  这么一段时间里,明信开始觉得,这个孩子,太聪明了。

  曾经仙门各自独立,每家各成派系,极难寻得到相近或是相似的法子。经历辰陵百年后,许些法子有了贯通融合,顺藤摸瓜下去,更易了解更多。

  白知秋常常过一眼能摸清三四,两遍能用出那些术法。有了基础,他甚至能顺着脉络,对术法做出改动。

  这般的天分,放在两百多年前,仙道鼎盛之时,也完全称得上是“百年不遇”。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太安静了。

  安静地不像一个少年人。

  杨雨把自己的佩剑留给了他。但白知秋的伤落在右手,抬不起来,自然握不了剑。他日复一日坐在藏书阁内,一本又一本地翻看那些功法典籍。

  只偶尔看累了,会去山上走走。

  不在辰陵,而是在辰陵对面的高峰。穿过长达数里的枫林,再穿过低矮的丛木,等快走到山顶,就能看见几乎无边无际的如霜雪白的芦花。

  等连芦花都穿过,就能在山峰最中间,找到一汪冷湖。

  在这里,再无任何东西能遮掩住视线。当磅礴夕阳刺破鳞比的云层,染红半边天时,芦海也一并被点燃。

  风起,整个湖泊上铺开一层一层的灿金红的波浪,芦海翻涌如火。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浪潮声,生生不息。

  那是一天之中最为璀璨也最为颓败的时刻。

  西方残阳未落,东方寒月初升。

  白知秋坐在湖边,折了芦花梗,往湖中丢。丢完一次,等了片刻,他又丢了一次。

  明信立在他身后,问他:“在算什么?”

  白知秋捏着芦梗转过头来:“在算,明天是不是个晴天。”

  “那么,是晴天吗?”

  明信垂着头看他,见白知秋微微蹙眉,不太高兴道:“……我算不出来。”

  说完,他又在旁边折了一根。

  残阳落在他玉白的指尖,像挑着光。白知秋就带着这样的光仔仔细细地捻着芦梗,折成一节一节,将它们洒落在湖水中。

  白知秋最近在学习卜算,明信是知道的。

  实际上,卜算与术法一类还有区别。术法一类,吃天分,也吃后天的努力。白知秋灵慧,修起来如鱼得水。而卜算,只吃天分,修不了就是修不了。

  第三卦没算出来,白知秋没再动了。芦苇一根根全折了,拢在手中,透出一点小孩子负气的意思。

  明信从他手中抽走一根,在他身边坐下。

  “今日算不出,明日再算也是一样的。”明信道,然后三两下抽出芦苇内芯,用留下的外壳换了白知秋手中的苇节,“玩过吗?”

  白知秋将苇哨贴在唇边,吹响。

  他碰这些玩闹的小物时,也是清清冷冷的,沉静至极。

  明信又给自己抽了一只,在白知秋音落后,按着他方才的调子,又吹了一遍。

  一段不算陌生的调子,出自白堑山。那边的调子总是透着一股活泼欢快的意味,白知秋吹不出那种感觉。

  虽然从姓氏来看,他是出身白堑山的。

  白知秋在残阳落尽时微微阖上了眼,夜风拂面,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师父教过我好多小玩意。”明信手一展,苇哨就被风撩落。他摊开四肢,在芦苇丛中躺下来,用一种怀念般的语气道:“你成日呆着藏书阁中,不觉得闷么?”

  白知秋偏过头,平静道:“不很闷。”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刻苦用功,也常玩闹闯祸。”明信的手虚虚在他头顶比了比,“我又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师兄们护我,师父有什么罚他们都替我领。你有师兄弟吗?”

  白知秋点头:“有一位师兄。”

  “师兄?”

  “嗯。”白知秋道,“师兄长我三岁。我们是一道拜入师父门下的。”

  “也是兄长?你们随着杨雨仙师修习了多久?”

  “八年。”

  明信顿了下:“那是不短一段日子了。”

  白知秋低低“嗯”了下。

  他今年不过十六,如此推算,是自七岁起便跟在杨雨身边。

  良久,明信又一次开口:“你……为何会随着杨雨仙师修行?”

  仙道能求的东西太多,也很少。无非那般几样:长生,力量,名利等等。

  这些,都是而今的仙道给不了的。可若他所求是这些,杨雨未必会收他为徒。

  白知秋很明显地愣了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无处可去。”

  停了停,白知秋又道:“我双亲已逝,师父捡了我。”

  因为我在这世间亲缘断绝,师父给了我一条生路。日后,若是上了仙京,对人间也无甚牵念。

  没什么所求。

  白知秋垂着眸子,跪坐在一边,模样乖巧。风把他的发丝凌乱地吹起来,他便用手拨了一下。

  “你才十几岁啊。”明信没掩住忧色。

  “师父说,越小入道,越清净。”

  明信没了话说。

  杨雨入道再早,也过了豆蔻之年。他这般小的年纪,就走进了一道孤绝凉薄的心法里。

  世间万物还没来得及入眼,就失了颜色。

  风再吹过来时,凉意透骨。

  自己其实该想到的,他既然拜在杨雨门下,必然走的是与杨雨一般的路。

  但明信就是没由来的,止不住心疼。

  明信撑身坐起,良久之后,缓声问道:“难过么?”

  白知秋手中捏着苇哨,想了想,摇头:“说不清。”

  明信轻叹了口气。

  仙道多清净,但不孤绝。清远嫡系一脉修为皆高深不可测,却也因这一道的冷厉至极,饱受诟病。

  甚至,一但行有偏差,基本全盘崩毁。

  “为什么?”

  白知秋没回答,转头去看夜色下微光粼粼的湖面。

  明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满湖闪烁星子。

  “这湖有名字,叫落辰湖,我好像没同你讲过。”明信缓声道,“倒不是因为湖光似星,而是在夏夜清朗时,能看见满湖星子倒影。现在是深秋,天冷了。早一点的时候,从南边绕过去,可以捞鱼。明天白天,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白知秋很认真地听他讲,然后从湖中掬起了一捧水。

  细碎的水光从他指缝间流逝而去,凉意生生。波光落在白知秋眼中,衬得他眼中也光影浮动。

  明信心头一动:“你喜欢吗?”

  “它很美。”白知秋道,“我没有晚上来过。”

  明信静静看了他片刻:“为何不跟着杨雨仙师修习了?”

  “我……不知道。”白知秋静了一瞬,又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喜欢不喜欢它……”

  他远远地眺望向无星的碧空:“它本该就是这样,与我喜不喜欢无关。可我觉得我应当是喜欢的,我身在其中,五色五音五味不可去。红尘万丈,本就是由它们组成的。”

  “所以,你不修那一道了?”

  “嗯。”白知秋承认道,说起来依旧是平静的,“我不想修了,师父允了。”

  白知秋侧眸看向明信:“明掌门是觉得我太不像小孩子吗?”

  “只要你以后不再难过了,便好。”明信道。

  “那样也好,现在这样也好,其实区别不大。”白知秋抽手,甩干水珠,偏头很轻地笑了下,“我不觉得难过的。”

  明信看着白知秋的眼睛,也笑了:“回去吧,明天要下雨。”

  ***

  如明信所说,第二天不仅下了雨,还一连下了三天。

  藏书阁后的湖涨了水,烟波弥漫。白知秋嗅着明信点的熏香,一手撑着下巴,转向了窗外。

  再看,他眼睛却没睁,更可能是打盹去了。

  明信看着摊开一桌的经卷,无奈笑了。

  白知秋连着算了三天,摆出的卦象都若明若暗,迷离恍惚,一次都没算出来。到最后,他干脆丢了蓍草,不算了。

  明信原认为以白知秋的刻苦程度,会死磕到底,根本没想到白知秋还会知难而退。当即觉得有点好笑。

  香燃尽了。

  明信把香灰拨出来,一转头,对上了白知秋乍然惊醒后略显迷茫的眼睛。

  被梦魇住似的。

  “知秋?怎么了?”

  白知秋没有回答,缓缓地转过头,眼睛雾沉沉的。

  明信怕惊着人,很小心地想拍下白知秋的肩膀。

  下一瞬,蓝光乍现,清冽冰霜寒意瞬间弥漫,白知秋并指如刀,直直指向明信咽喉。

  明信急退一步,挡住白知秋。

  “知秋!”

  白知秋在断然的喊声中收了手,愣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他眼中雾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荡。

  好久,他才阖上眼,轻声问道:“明掌门,湖后是哪?”

  “是一片天坑,一直都在。怎么了?”

  白知秋确认似的:“明天是个晴天。”

  明信愣了下:“是。”

  明信听见他轻轻地缓了口气,紧绷的肩线逐渐放松下来。

  “是做噩梦了吗?”

  “我梦见我躺在黑暗里,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白知秋轻声道,“还有尸山血海,我……”

  “梦多虚妄。”明信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扶着人坐下,半蹲下身,让白知秋一低头就能看到他。

  “可我学了一点卜术。”白知秋垂眸,眸子中盈着一层光,“辰陵的风水阵局,是不是被人动过?”

  那一瞬间,明信终于明白,他到底有多聪慧。

  这世间,最难修的是卜术,因为卜术只吃灵窍。有时候,一场囫囵大梦,已经抵得上许多人一生所能到之处。

  可窥天道者,总是要过得更难更苦。

  在这么短短几句话里,明信隐隐约约地感知到,白知秋或许,走不了通天路了。

  杨雨交到他这里的小仙君,要折了。

  ***

  白知秋在这一场梦之后,再没算过什么东西,最多在无趣时,用卜算的东西摆一些卦象。

  剑法虽然练得勤,但不多花心思。多余的心思,他花在了其他道法上。符箓咒术,奇门机关,但凡辰陵宫现下拥有的典籍,他都能用上三四。

  明信在辰陵宫不变的风月中等到了白知秋从青葱少年长成翩翩公子,等来了辰陵宫春来的第一场雨,和在那一场春雨里再一次回到辰陵宫的人。

  杨雨撑一把白伞,行走在雨幕中,恍惚如当年与他讨下辰陵时。

  白知秋向杨雨拜了一礼:“师兄呢?”

  “他还想在人间行走几年。”杨雨望着他,“你呢?”

  白知秋极轻地蹙了下眉,

  修者的时间很长,短短五年其实很难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明信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出现在杨雨身上的颓象,还有修为的衰退。

  “我上通天路。”白知秋轻声道。

  但明信没有想到,杨雨上了仙京,白知秋却没走过去。

  明信看见他撑了杨雨回辰陵宫时打的那把伞,绕过水洼,抬步上阶,一如往常般推开阁楼的门。

  “杨雨仙师去仙京了?”明信抹平了桌边一隙裂痕,问道。

  白知秋愣了下,“嗯”一声:“是。”

  明信就懂了,良久之后,点了下头。

  “那你……”

  白知秋眸色平静,他坐回桌边,抖了下桌上宣纸,开始研墨。

  “我回头了。”他道,“师父告知了我,她曾如何改了辰陵的阵局。”

  窗外的雨乍然下大了。

  闷雷滚过屋顶,划过天际的闪电映亮了白知秋无波无澜的眸子。他倦倦地向外看了一眼,便就此收回目光。

  “辰陵的阵局太小,不够。”白知秋边说边画,辰陵阵局逐渐在笔下成型。在第二张纸上,他起了另一个阵局的初形。

  “现下,仙路已经到了尽头了。”明信劝道,“你想做什么?”

  “不是留给仙路,是留给后世。”

  留给后世。

  这话说得太没道理,且狂妄。

  在明信眼中,白知秋一直在事不关己的。没有什么能让他特别注意,也没什么能占走他的心神。

  好似这世间一切皆如过眼云烟,看过,便罢了。

  一切皆无不可。

  可他就是这样做下去了。

  白知秋用的时间比杨雨用的时间更多。整整十七年,天坑中才落定了所有的阵眼。

  阵成之日,落了一场雪。风扬起白知秋的衣袂,天地浩然,飞雪寂静。

  属于学宫的传说,就是在这时才开始的。

  ***

  其实除却明信和白知秋,已经没人知道了:汀舟学宫最开始更名的想法,是明信提出的。

  明信说,辰陵自古避世,叫桃源吧。

  更名这事白知秋不太上心,明信写名字,他就在旁边静坐凝神。

  他本该是听不到外界话语的,但在明信自言自语的这一句话落后,却骤然睁开了眼。

  “世如江河,何来桃源?”白知秋反问。

  明信沉默许久,换掉了那张题字,问:“你如何想?”

  “仙道皆没落。” 白知秋又阖上了眼。

  是,连仙道都没落,世间何物能够长久?所谓桃源,也不过是世人一时的逃避罢了。

  等了好半晌,明信等到笔尖的墨都要干了,白知秋才又睁开眼,道:“世如江河,方隅寸地,是为汀洲。”

  明信重新润了笔,落完“汀”字,白知秋起了身,从他手中接过笔,写下了第二个字。

  一笔一划,落得淡然而平稳。

  “舟”。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

  最终于纸上落下的,是“汀舟学宫。”

  “它是留给后世的。”白知秋隔空点了点未干透的墨痕,眼角很温柔地敛下去。

  明信却看了那张字许久许久。

  作者有话说: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出自李白《拟古十二首·其九》。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

  出自《周易·系辞下》。

  《易经》还是蛮好玩的,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

  今天满课,摸了两节鱼,不加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