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第27章 灯火

  喧闹声未去。

  夜幕笼了满眼, 又被灯流冲散。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不过怔神间, 摩肩接踵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乃至白知秋都微微错愕了刹那。

  他们站在大路正中,在怔神的同时,谢无尘先一步拉了白知秋一把,侧身站到路边。

  “是市贸三城的上元游。”

  白知秋不自觉地环住自己手腕,转了两周, 然后眯眸望去。

  抬眼是澄澈幽蓝的天, 星子幽眇;落眼暖黄灯光满街,长幡龙舞。人声喧闹,闹得连寒气避着这方走。白知秋听见了远方踩着点的锣鼓声, 随着人群的吆喝, 浩浩荡荡向这方游来。

  他眨了下眼, 眸中镀了一层暖黄的琥珀色的光。

  陆积玉的信中曾提过市贸三城的上元游, 不过那是五十多年前了,不知信中所写,是否与他此刻所见一般的热闹。

  “据说市贸三城的上元游,承自天江河谷一带,最早是祈福驱邪的仪式。”

  白知秋在愈来愈近的锣鼓声中看见了街道远处舞动而来的鱼龙。

  “真是热闹。”他说。

  说话之时, 白知秋很淡地勾起一丝笑。

  谢无尘发觉,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白知秋这样笑。他的笑平日多是很敷衍,给别人看的。别人很难从他身上看出情绪。但此刻,他这样简单一弯眸, 一勾唇, 就足矣让人把他看透了。

  他是高兴的。

  鱼龙随着这抹笑, 游到了他们跟前。

  打头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在大冬天穿着短褂,花花绿绿。手中高擎着笔直的木杆,木杆尽头,龙头描金添彩,狰狞中带着喜庆,满是喜感。

  谢无尘耳朵被锣鼓震得几要发麻,那些红绸绿带随着人群,随着鱼龙飞舞张扬,模糊了灯火。鱼龙引路,鳌灯随即而来。

  灯火光影交织,高高的鳌灯之上,立了八个穿的圆鼓鼓的大红小童,扎着朝天揪,将手里包着纸的芝麻糖往路边摊贩的摊子上丢。

  只是往往还未落到摊上,便被讨热闹的游人先一步抢了去。

  街市上嬉闹吵攘,喧声翻天。

  灯流之中,卖货郎扯高了嗓子,三两成群的女子捏着簪子耳坠向同伴比划。有小童抓着糖葫芦奔跑而来,在撞上谢无尘的前一刹,被他用手抵了下——

  小童未有停留,穿过他们,继续跑走了,身后追着慌慌忙忙的大人。

  这里是幻境,是他曾经的记忆。

  谢无尘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的目光追随小童而去时,看到了站在街边小摊边,手里抓着糖葫芦,脖颈挂着面具,还在往嘴里塞糍粑糕的自己。

  还有跟在旁边,手中拎着油纸包的先生。

  鳌灯就是此刻从他们身边游过的。

  另一个白衣少年也是此刻撞入他视野的。

  少年手中捏着面具,冲旁边的白衣女子边比划边说话。女子另一侧站着的少年一手掀起面具一角,微微弯了眼,偏头说了句什么。

  身后灯火迷濛而去。

  女子按住了少年肩膀,在小摊上捡起一枚耳坠,在他右耳边比了比,认真地给他戴上。

  谢无尘乍然向白知秋右耳看去。

  太昏暗了,谢无尘看不清白知秋的右耳。但那少年,实在是与他太相像了。

  少年身上稚气还未去,眉目尚未长开,却已经可以窥见日后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澄透而淡漠的眼睛,几乎与白知秋一模一样。

  “白师兄……”谢无尘涩然开口,唤回了白知秋随着鳌灯放远的目光。

  他问:“我是不是见过你,在八年前……”

  哪有什么见没见过,即使见过,此刻场景中,也不过一瞥。

  何况本来就未曾在人世间有过擦肩。

  “我自百年前始,未曾再下学宫。”白知秋目光在手执面具的少年身上停了一刹,淡声道,“一世的恩怨属于一世,映花幻境中见不到前生之事。”

  相遇,缘分什么的,向来是很渺茫的。有黄泉道清算在前,干干净净一转世,什么都被洗成了涮白的纸。

  他比谁都清楚。

  白知秋转过头,灯影在他眼中划过,最终消逝。满街的灯火随着他黯淡下去的神色一并消逝,像星子坠落。

  话说的很明白了,他那时未下学宫,所以,幻境中所见,并非是他。

  谢无尘愕然,就在这瞬间心念已经转过来不知多少轮,最终,他张张口,仍是无言。

  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的白知秋,只是他的臆想。

  意料之外,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可灯街尽数褪去的同时,谢无尘又觉得他看见的少年白知秋,应当是真实的。

  那少年笑起来眼如月牙,很淡,却真心实意。白知秋那会露出的笑也是这般的,会让人忍不住想去触碰。

  白知秋背对他静立着,月光落了满身。

  他少可的展现出来的温情,因为一个问题,随着灯街消逝了。

  他手里完全可以捏一只漂亮的面具,也可以戴一只漂亮的碧玉耳坠。而不是一身素白,始终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

  太寂静,太孤独了……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本该是满目深情,似醉非醉。但他不爱笑,眸中神色始终清明,再多的颜色,都被他本人消磨去了。

  谢无尘仅仅是看着他,都能感觉到那种孤寂与难过。

  月光清冷,满地银霜。风过之时,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廊下暖黄的灯笼换做了白灯,正门所对的厅堂中烧着白烛,映得整个灵堂灯火通明。

  供香味夹杂在烟气中撩动廊前白纱,引魂幡跟着飞扬而起。谢无尘退了一步,被烟气呛得双眼泛红。

  这是他十四岁那年的初冬。

  顺安在十月初的时候还不冷,要等到十一月才会落雪。可若在北函关,此时冬雪都已经落了好几轮。

  雪白的帘账之后,麻衣带孝的少年正给长明灯中添油。男子瘦长的身影立在门外,轻声叮嘱丧葬中要注意的事宜。

  “信送走多久了?”少年谢无尘询问,他的声音带着正到年岁时的沙哑,加上寒冷的夜风和明显的疲惫,钝钝地叫人心疼。

  男子沉默片刻:“加急送去北函关的,但浮州地界约莫已落雪,脚程可能会慢许些,得三天左右。”

  “能赶上出殡。”少年道。

  他神色平静,收好灯油,然后擦了火折子,点燃新的供香拜了拜,插入香炉。

  “先生。”他道,“早些歇吧。”

  说完,他转过香案,在棺椁旁跪下来。

  夕误站在香案前,烛火只照亮了他的一半轮廓,另一半都没在阴影里,像是什么魑魅。

  过了好一会,他掀帘走入,拽着犯犟的少年,给他膝盖下塞了个蒲团。

  谢无尘在被供香扑脸时红了眼眶,一手拨帘,一手无意地拉着白知秋衣角,站到了堂内。

  白知秋用眼角的余光瞥他,反扣住他的手腕。

  白知秋想摸透他很简单。谢无尘在他眼中尚且年幼,他的伪装只浮于表面。心中难过,便会想到最痛的事。

  少年谢无尘紧抿着唇,满脸不虞,跪在蒲团上。夕误死扣着他的手,将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你在跟谁置气?”

  掌心掐出了红印,最深的一道已经被掐破了皮。他不声不响凝视着那道渗了血的伤,半晌,冷声道:“没谁。”

  夕误单膝跪着:“那你怎么不怪我?”

  他别开脸,又被夕误强行拧回来。少年人还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死死瞪着泛红的眼,像一只受了伤却仍要故作凶狠的小兽,狠狠道:“我没怪他们!”

  谢无尘向前走了一步,他向那个尚且年少的自己伸出手,像是想拉他一把。

  夕误同时伸出手,落在了少年发顶。

  他的手在半空中被白知秋轻挡住了,没能落下去。

  白知秋未出一言,收回手,指根丝线在少年眼前划过。随着他的手落下的,还有少年眼下的泪。

  那只落下的手,恍似在他们之间画下一道屏障。隔着这层模糊的幕帐,眼泪落下时,甚至带着一种破不开、拂不掉的,透着悲意的痛楚。

  少年的谢无尘将整个人重量倾在夕误手上,无声落泪。

  他哭的太凶了,近乎要喘不过气,又要死死忍着,哭着哭着就躬下身去。

  他迷茫着,想抓住什么,最终能扶住的只有棺椁。夕误将他两只手拢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给他理顺鬓边发。

  “先生。”他哑声喊,唇瓣嗫嚅,好半晌,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灵堂外风声嘈杂,侍女伙夫来去的足声偶来,他们低声交谈着,堂内听不清。

  长明灯灯火成了模糊一片。

  谢无尘逼着自己睁眼,抬手时,碰到的却是一只手,余温从掌心丝丝缕缕地传来。

  “白师兄。”

  “嗯。”白知秋的手稳稳悬在他面前,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到热意的来源。

  白知秋眸光温和,没有催他脱开幻境,也没有批评他的情绪。他声音温和,问道:“你要去拜一拜吗?”

  谢无尘睁着通红的眼,隔一层水雾,凝视着跪于棺椁前的自己,好半天,才眨了一下。

  长明灯的火光便随此滚落。

  “那年……”谢无尘没松开白知秋的手,低声道,“我在灵堂里跪了七天。”

  “我的兄长,父亲,都没能在出殡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