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谨言透过车窗,静静看着湛信然消失的方向。

  车载AI提醒他:“请注意!您的血液中毒素正在激增,心跳过快,胃肠压力过大……”

  褚谨言猛地握拳,闭上眼,深抽一口气。憋住,倒数7秒,再缓缓吐出。

  重复几次后,车载AI停止了逼逼,他才察觉到,他的腮帮因为狠狠咬牙,已咬到发酸。他抬手,用指腹抚摸它们。

  没想到他竟不辞劳苦,亲自来了这个地方。

  褚谨言想着,把死盯着天空那个角度的目光调转到他紧邻的这栋格子屋。

  依托于精密复杂的偏光解析技术,这幢楼的骨架在他面前就是透明的。

  但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所处的位置跟那个女孩的房间隔着多间别人的住房,以及偏光修正技术也无法透视的、这帮普通人的垃圾家具,和他们来来去去的垃圾身体,他并不能真正看到那个房间里裴菲在干什么。

  但这不妨碍他恨她。

  她傍晚在那张0重力床上苏醒,他就在一张屏幕前,观察了她跟海薇交流、被化妆盒吸引、沉浸自我容颜的改造、收拾东西离开湛园的全过程。

  她是个祸害。

  褚谨言又一次捏紧拳头,呼吸粗重。

  下午他带着湛信然的指令,克制着自己油然而生的不满,去过问永生大陆的问题。没想到卜谷先找到他,跟他汇报了“如如亲自叫停DE乐园”的惊天大新闻。

  这是在同一天内,湛信然第二次踩了“关注点过于细致”的线!为的是同一个理由!

  褚谨言怒不可遏,起身就直奔湛信然的办公顶楼。

  不料,刚出电梯,他居然被他的贴身保镖拦住——这个,大概是褚谨言这辈子的第一次。

  褚谨言差点当场笑出声。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不料,湛信然那位名叫“何塞”的保镖队长一脸严肃,向他重复道:“您有什么要事吗?如果有,我替您通报老板。”

  他很聪明,没有说的后半句是“但要是没什么事,你就滚吧”。

  褚谨言沉默,当即转身就走。

  但那种屈辱的感觉就像浓硫酸,腐天蚀地——是的,那个女人是个祸害!

  如果情况继续坏下去,她将成为湛氏整个精密系统的BUG,为世界带来灭顶之灾!

  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他得想个办法,在湛信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让她消失……

  这个想法在心头刚刚成形,车载AI突然发声,把褚谨言吓了一大跳。

  “湛总的语音留言,请问您有空接听吗?湛总的情绪解析已遮挡。”

  褚谨言神经过敏地抖了一下。

  他瞪大眼睛,盯着前座车身挡板中间的那块显示屏。

  那上面正闪动湛信然的名字、一只表示未读信息的信封,以及他自己的情绪状态:“警报:您的情绪过于激动”。

  褚谨言很快回过神来。

  自从湛信然接任湛氏总裁一职以来,他就成了这世上唯一不受褚谨言解析情绪的人。

  因为神的情绪,是不可以被凡人探知的。

  但这一刻,褚谨言却顿了顿,吩咐车载AI道:“解除遮挡。听!”

  车载AI:“收到。湛总的情绪遮挡已解除。”

  信封打开,湛信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言,一起晚饭?”

  情绪解析屏幕出现两个月白色的字:平静。

  褚谨言一怔。

  居然是平静。

  呵。难道不该是平静吗?

  他在期待什么,湛信然上蹿下跳?

  湛信然表达询问的意味不浓,把他的邀请当做一个轻柔的命令也完全可以。

  不过,对于神而言,邀请和命令有什么区别吗?

  都是温柔,也都是不能拒绝的。

  褚谨言把这条留言重听了几遍。

  “阿言,一起晚饭?”

  “阿言,一起晚饭?”

  “阿言……”

  暗夜中,原本光锥一般恨不得扎穿人的恨意,在褚谨言眼中忽地一落。

  他听得出,他的神明对他,还是那样淡漠、信任、理所当然、亲密无间,符合他关于神的所有幻想。

  他还在!他还在!

  褚谨言突然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为之前自己大逆不道的设想悔愧万分——他怎么胆敢动他感兴趣的女人?

  褚谨言把脸埋进臂弯,稍微冷静些后,吩咐AI重新挡好湛信然的情绪解析,然后才打开湛信然的对话框。

  先微笑,再调整嗓音的热度,愉快回复:“马上来!”

  *

  跟过去一样,湛信然邀请他赴的,是场专为两个人设的家宴。

  就在湛信然海上城的家里,灯光、音乐、菜色都无可挑剔。

  餐桌是小巧玲珑的圆桌,桌边只有他们二人。

  保镖团队全员安排去了房间外围,湛信然没有防着他。他甚至还娴熟地用细微的身体语言,指挥侍应生在最恰当的时刻,给褚谨言添酒、布菜。

  褚谨言进退恭谨,心里充满甜蜜的快乐。

  一切都那么完美,直到跟他谈天说地的湛信然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阿言,你有没有听说过‘暗永生’?”

  褚谨言心头一凛。

  湛信然看了看沉默的他,像不经意般,进一步问:“听说很多‘不听话’的人,会被秘密运送到那边,过地狱一样的生活?”

  褚谨言望着他。

  第三次。

  今天之内的第三次;精准到点的深度干涉。

  他邀他来共进晚餐,目的竟然是这个!

  褚谨言执匙的手微微颤抖。

  湛信然:“?”

  不久前,那种整个世界要被毁灭的设想,狂风巨浪地席卷回来。

  同时,褚谨言脑中响起巨大的提醒:他是神明,他是神明,你不要用你浅薄卑微的思想去揣摩伟大神明的意愿……

  褚谨言呼吸停滞,眼眶发热。

  他盯着湛信然,突然说:“如果您要娶她,可不可以先签婚前协议?”

  湛信然一怔。

  褚谨言为自己以下犯上感到后背湿冷,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起身,绕到湛信然面前两步远的地方,跪下,在对方巍然不动、但其实难掩诧异的目光中,俯下身去:“求求您……拜托您!您喜欢的人,我也会全心全意地忠诚相待!我就这么一个要求,请您务必答应!”

  周围一片寂静。

  褚谨言全力匍匐在地面,感受到自己滚烫的喘息喷到地板,再反弹回来,扑满全脸,变得森冷。

  终于,湛信然开口了。

  说的却不是他请求的允诺,而是:“你想得也太远了。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褚谨言焦急。

  他微微撑起身子,抬起头看不远处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她知不知道不重要!”

  他为湛信然居然在意这种问题表示万分不理解,他摇摇头急切向他解释:“请您宽恕我的失言,我恳请您明白——这个世上,无论男人女人,无论物种、性别性向,但凡您想娶,就没有谁不欢天喜地求嫁的!所以,除非您签婚前协议……”

  “够了。”不等他说完,蓦地,湛信然带着薄怒,冷冷打断。

  褚谨言大感惊骇,湛信然声音不大,却吓得他猛地一抖,缩起肩膀。

  褚谨言本能垂下目光,盯着近在眼前的地面纹路。

  浑身热度霎时褪尽,逆袭的寒意却如潮水翻涌。

  湛信然语气淡然,然而,听进他耳朵里却像万箭穿心。

  “我累了,”他似乎轻叹了一声,“你也累了。等下次我们都有理智的时候,再谈吧。”

  褚谨言难以遏制自身的瑟缩。

  他听到湛信然的椅子轻动,然后是他起身离开的声音。

  褚谨言飞快抬起头,见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正款步从门口消失。

  褚谨言按在地板上的双手曲起,指尖狠狠顶住冰冷的地面,用力按到指节发白、发青,好久才松懈下来。

  湛信然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在各种AI家政细致入微的服务下,他闭着眼睛就完成了沐浴更衣等身为人类的琐碎日常。

  穿着服帖轻软的睡袍,接过AI管家送上的晚安酒,湛信然走到恒温露台边,看到褚谨言的车从他家花园里缓缓腾空,在夜色下飞驶而去。

  今晚有月色笼罩。天顶洒下的皎白清辉,跟慈爱区那片浑沌的铅黑夜幕有本质区别。

  这片夜空下,也会间或冒出一点广告。通常是湛氏的某个子公司,由于某项业务获得长足进步,发个通告以示自豪。

  那种业务不多,也被园区内湛氏员工们的万家灯火掩映,并不醒目;跟慈爱区尽黑、却在全区各个角落长时间喷发的、巨型夺目的全息广告景象,也截然不同。

  湛信然沉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转身回书房,吩咐AI管家:“请调一枚‘神泪’给我。”

  AI管家:“好的。请稍等。”

  神泪很快送到。湛信然修长的手指,准确快速地剥去它的包装,把这枚小东西轻置于太阳穴。

  又一次,他进入了永生大陆。

  此时是海上城的深夜9点50分,恰好约等于永生大陆的深夜10点。

  湛信然出现在仙境酒店外的海滨,跟她在这个世界初次相遇的长椅边。

  两个世界都在明月高照的夜色中,湛信然不禁失神。

  他知道她没有带神泪回家,所以,他注定只是一个人;如果他决定待下去,那就会长时间地只是他一个。她不会凭空出现。

  他甚至此生难得地,不知道自己特地做这么一件事的诉求是什么。

  但他就是来了。

  在没有她的时空,回想有她在时的种种。

  这时的慈爱区,裴菲正趴在她不足一米宽的小床上,把下方地盘都给阿黄腾出来,然后,朝它丢球。

  格子屋的隔音不怎么样,所以不论她还是阿黄,都保持着最低分贝的行动模式。

  她气音招呼:“阿黄,去捡!”

  简陋的玩具球落在阿黄爪子边,在地板上弹了个几乎无声的弧度。

  阿黄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跳起身,在空中翻转身体,轻巧地避开四周几乎贴着它摆放的家具或近在咫尺的隔门,去追那颗行踪不定的、由回收纸和胶带团成的小球。

  空间之窄,让它不得不在每次起跳的同时就刹车。这么恶劣的环境,它和它的主人却玩得不亦乐乎。

  一小时后,阿黄积攒了一整天的精力耗空,裴菲爬下床给它洗澡、吹干,还它身为英雄宠物该有的体面。

  就在她撸着它的后脑勺,打算跟它道晚安时,脑中火花一闪。

  她想起那个老头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