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菲难以置信,车头男却打断道:“好了,你们也看到了……”

  阿信扫了他一眼,他立马咬住舌头,后退几步,远远道:“可能是这位小姐眼睛花了吧!没问题我们就走了啊,还有正事要干。”

  剩下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对被裴菲和阿信一招K.O的事相当不爽。两人躲到裴菲和阿信的视线外就骂骂咧咧,似乎抓住机会就要上来给他们一下的样子。

  裴菲茫然无措,阿信却并不催她,用警惕的目光看守着她身周的安全范围。

  这时,裴菲耳机里响起来电提醒:“有一通来自‘伍强’的电话,请问您方便接听吗?”

  裴菲呆住。

  货车载着三个并不好惹的男人几个转弯,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滨海街巷。

  伍强在耳机里热情招呼:“裴菲,你刚刚打我电话!你回来了吗?你以为自己才过一晚上,但我们都有一个星期没见啦!……”

  阿信护着裴菲的肩,把她带回人行道。

  伍强的热情和活力,就像迷魂曲,让裴菲迷糊了好一阵。

  忽然回过神来——她不是在梦里,刚刚确实有一个“伍强”,在极度痛苦、孤立和无助中,试图逃离什么力量的控制,却乱入了另一个陷阱。

  她打断他:“你在哪?”

  之后,拉着阿信的裴菲,通过定点瞬移,见到了另一栋大楼后侧通道的伍强。

  还是在搬货,但这一次又有所不同。

  伍强跟一个陌生男人在一名监工的监视下,吃力地搬运昨天裴菲见过的那种货箱。

  看到他,裴菲松下的一口气,很快紧回来。

  她问:“老八呢?”

  伍强沿用了前次那种,搬货时收集问题,折返时回答的节奏,抽空还跟阿信“嘿”了一声,以示招呼。

  “他换了份工作,”伍强意味不明地笑笑,朝监工的男人那边动了下视线,接着说,“哥们胆子小,力气也不行,就调走了。”

  裴菲敏感地注视着他,但问题还得继续:“去哪了,什么工作?”

  在伍强搬着货箱进楼后,阿信问她:“怎么?”

  裴菲看着伍强消失的方向,谨慎道:“你觉不觉得,他好像……里面坏了?”

  阿信:“?”

  裴菲:“就像……”

  伍强出来,喘口气,从最远能看到裴菲的地方就开口回答前一个问题:“他不肯说,但好像是一家医院。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赚的倒是比这儿多多了!”

  裴菲:“你怎么样?”

  伍强表情微微一抽。他似乎想糊弄过去,裴菲却回过头,对那个监工道:“能借我们几分钟吗?”

  现场一静。

  大概从这个世界的权力结构固化以来,再没有人这么有胆向掌权者提这种需求。

  那监工警惕地扫了一眼阿信,满眼不耐烦对裴菲说:“那怎么行?他休息,别人替他搬吗?”

  伍强下意识又看了看阿信,仿佛担心这个斯斯文文的青年即将成为他可怜的替身。

  不料,裴菲却说:“我来。”

  她猜到这个答案会引来敌我双方的通力反对,因此,在“来”字出口的同时,她已经行动了。

  她手指在手心里敲了敲,选中旁边这堆纸箱的代码——奇怪,居然全是加密串,但这不碍事——把它们的重量修改为0。

  再在监工、伍强、阿信,以及伍强新搭档的惊愕围观中,拢了拢车里剩下的大半厢货物,像放氢气球一般,把它们一把推到半空中。

  然后,她小心维护着这一大堆货箱的边缘,不让任何一箱因为受力不均飘到别处去。像赶羊一样,小跑着把这堆“氢气球”推进了大楼里。

  大楼的侧门往里再进两道门就是仓库,奇怪的是,这仓库的空间却非常小。加上伍强他们搬进去的那一小堆货物,和她“赶”进去的剩下的纸箱,这个小房间就几乎塞满了。

  更奇怪的是,这里的四壁并不像真正的房间四壁,而像一个小型集装箱的内部。仿佛合上一道门,就能把它整个运送到什么地方似的。

  疑惑中,裴菲忽然发现,身后的角落里还有一名监工。那是个阴沉的男人。

  他显然没料到剩下的箱子是这么进来的,愣怔1秒后,他叫住放好货、恢复好货物重量的裴菲:“喂!”

  裴菲回过头,却突然被不知哪里冲过来的伍强一把抓住胳膊,拖着就往外跑。

  裴菲感到他的恐惧,小声问:“怎么了?”

  楼里的男人眼露凶光跟他们出来,裴菲强作镇定,做最后的和平尝试。她对最初那个监工说:“先生,搞定!现在我可以借他几分钟了吧?”

  那名监工迟疑了刹那,仿佛他也有信守允诺的原则。

  但身后跟出来的那个男人,却不客气地插嘴道:“你们他妈什么人!找死是吗?”

  裴菲不再寄希望于和平谈判,她干脆一把拉过伍强,快跑几步挽住旁边的阿信,以阿信的手臂为镇定辅助,飞快敲下切换代码。

  眼前“嗖”地一暗,裴菲的头皮绷得要裂开,再定睛却惊喜地发现,她已经回到了她的兔子洞里!手上各一边抓着的两位伙伴,都在。

  她放开他们,高兴得跳起来:“耶!”

  伍强都傻了:“这是哪?”

  阿信老样子,一脸沉静,却目光灼灼,四下巡视。

  裴菲兴高采烈:“我的小黑屋!我从没带人进来过,原来真的可以!”

  阿信饶有兴致地抱臂看着她的矮桌,显示器,键盘和阅读架等什物,裴菲熟门熟路“变”出三只暖烘烘的马克杯,一人分一杯:“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东西。”

  阿信眼波微动望向她:“奶?”

  裴菲眼睛华亮:“鲜牛奶!加热到58度,好喝!”

  两个男人都被她逗得笑起来,之前那些愤懑、苦风凄雨的气氛,都在淡淡的奶香里溶解。

  裴菲现场修改了地毯的面积,又码了几个厚厚的蒲团让他们坐,然后重新过问伍强的生活。

  “我觉得这里的人,对人很不好,”她说,“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伍强还有些紧张,在听说了这里的时间流速、认为自己稍事逗留应该也不会有太恶劣的后果后,才断断续续说出他了解到的零星消息。

  “永生大陆已经运行十多年了,你们知道吧?”他说。

  裴菲含混点头,好像是听说天堂实验已经做了十几期,按照每期一个月算,沉降到这里面,确实是“十多年”。

  她注意到阿信纹丝未动——他好像在她面前就非常静态,极少主动流露情绪或表达观点;到伍强面前,更成了一个似乎只会出现在系统衣帽间全身镜前的默认人偶。

  好另类的处世模式……

  伍强拉她回神:“但是听说,从第一批人参与实验到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从这里面出去——我指的是像咱们这样应征进来的人。那些本来就有内测账户的人,倒是想出去就出去——但这个世界,早就是个‘老社区’了。”

  裴菲有点懵,想了想:“……没出去?”

  伍强目光了然:“就是你想到的那个意思——所以这里的人数看起来远远不止‘1万人’,对吧?至少十几万!所有人都在他们当初进来的机房里,完全不起床。不吃饭,不活动,靠那种直接打进食道、全面吸收的补剂,维持他们的肉身存活。”

  裴菲震惊:“……怎么可能?!”

  这不是连“行尸走肉”都不算了么?

  她想到一些早古科幻故事里,那些脑电波在赛博空间里奋力生活、工作恋爱、得意失意,事实上他们的身体从生到死都困在一口棺材里的人。

  伍强:“你想到了Matrix【注】?对,就那样!”

  裴菲还是难以置信:“可……那不是我们早就预警过,最害怕的未来吗?生不如死……你说的是真的?”

  阿信看看她,沉默着。

  伍强用眼神安抚她:“我也只是听说——如如集团里的有些人,他们聊天的时候会说到这个;我们干活的人之间,听到一句两句,会相互传——但据说,他们都是自愿的,”他惨淡地笑了一下,“你应该也懂——我们这些人,在现实世界里,也从来不知道天是蓝的,有时候是透明的,有时候又是金的、红的,五颜六色,那么漂亮!更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吃的、好喝的……这里连风都是甜的。”

  裴菲难过地沉默了。

  她完全明白伍强在说什么。

  本来他们生活在海上城,是最普通的人。生下来就没见过除了灰色、铅灰色或漆黑之外的任何天色,在经历湛园的美好生活之前,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

  但她现在知道了,别的不提,单说空气——湛园,或这里,永生大陆上,空气是清新、甘冽、通透的;而海上城,哪怕在她的格子屋里,关紧门窗后能获取的、由市政清洁系统洗过的最佳室内空气,也依然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怪味,裹挟着不明来路的微粒,体感脏得像泥,稠得像粥。

  伍强:“所以,他们留下来了。在一些生来就做惯了上等人的人指挥下,找到了新的位置。少数人成为上等人的喽啰,就是这儿的中产;多数人滞留在底层,成为上层人士驱使和消遣的对象。跟外面一模一样。”

  裴菲:“等一等——这个世界的上层,是什么人?”

  阿信不动声色看向她。

  裴菲没懂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当他跟自己一样,因为没有深度介入这个世界,被她问住了。

  于是她把问题转向伍强:“不会是现实里的上流人士吧?他们已经很得意了,有必要进来重复嘚瑟?”

  伍强也被问得一愣。

  但他的目光很快重新闪动:“嘚瑟还有个够吗?你听说过‘如如’么?”

  阿信的脸平静得像个面具。

  裴菲:“听说过,这里最大的boss。他是什么人?”

  伍强:“那我不知道!总不能是湛氏的老大吧,哈哈哈!”

  裴菲跟他一起大笑。世上最牛逼的人,纡尊降贵地到公司自建的赛博空间里,继续当老大——也太傻了,跟三流小说似的!

  但小人物无法代入大佬的世界,阿信也没懂笑点似的看着他们。两人很快笑不动了,言归正传。

  “这里面很多事,我也不清楚。”伍强说,“但那些人上人为什么进来……确实有些事,现实里不能做,这里可以。”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就像回想起什么恐怖的场景,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说:“比如把一个人打得脏器衰竭,大口吐血,眼看就要死了。然后,找到他们的技术咖,做个‘数据回滚’……那个人不用1秒就痊愈,像从没遭罪过……这个,现实世界办得到?”

  作者有话说:

  备注:Matrix,来自电影《黑客帝国》,译作“母体”或“矩阵”,就是那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