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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寒暑等闲便过。
雪山中的魔宫已初具规模。小蛮日日站在雪峰上望,隔着一段距离,那些渺小如蚂蚁一般的鬼影勤勤恳恳地劳作。
他时常也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怪物对自己俯首听命?有好几次几乎都已在失控的边缘,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又让他挽回来了。他明白其中的危险不仅仅是自己的生死,这里边还蕴含着能让世界混乱的力量。或许一些人生来注定就要做一些事,他恰逢其位,无处可推卸。
青涩褪去,华发暗生。吉祥费劲心力也止不住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逝。他从前也有段长不大的时光,也许是千年冰晶的效力,可于他的热火体质有损,不敢再用。吉祥善炼丹,然而并没有不老药。
他当然还不老,年近不惑,是人一生中最富魅力的阶段。他成熟,稳重,亦强健。无论在魔军还是月隐谷中,他都自有一份超卓的气度。除去吉祥,无人知他底细。
他与吉祥足足恩爱了十年,延挨到如今,不得不作打算,迟则生变。
要舍弃便当断然,一朝断尾,此生便再无挂碍,山川大地尽情遨游。
此事他只能与吉祥谋。
……
那日大师兄从谷中出来去雪峰。他常常都要去找吉祥,谷中事交予弟子们去操劳,他只爱谈论养生之道。他与吉祥情深义厚甚于旁人,他猜吉祥亦是舍不得亲近之人逝去,否则不会穷尽心力地为他配炼丹药。他至今还存活于世,也许真是有赖于吉祥那些延年益寿的方子。今晨他照镜子,虽脸面还是如常,可于雪发中喜获一丝乌黑,又见贴着头皮的一片发根也有发青的迹象。这怎能不令他欣喜若狂。
头一个便该告诉吉祥。
因着自身的变化,他进了洞中看人便别样细致。吉祥向来不老,此时还如少年一般。可能也不全是,他这次看出些端倪来了,吉祥身上那种少年的清澈感淡了许多,像是欲熟不熟的样子。
他想,连吉祥也会老去吗?是了,他能长大便会变老,时间早晚而已。可即便是这样也足够让人羡慕,修行人孜孜不倦地求索,终是无用。
可他又想,吉祥的这些变化或许是因为有了伴侣,情欲使人浑浊。该劝么?他不劝。他不喜欢看人永远清澈,那是他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他又细瞧了魔君,吉祥一口咬定魔君是凡人,他并不怎么信。魔君身上有煞气,且鬼怪怎会对凡人俯首听命。
他瞧了瞧,又瞧了瞧,有些不确定,但总觉得魔君面皮不及从前紧致。又疑心是自己老眼昏花,看人时不免带了某种阴暗的愿景。
他给吉祥看自己那根宝贝黑发,颤巍巍从一团白麻中翻找出来,想让吉祥也高兴一番。可吉祥的高兴淡淡的,只浮在面上,倒是魔君一连说了好几句恭维话。难怪,吉祥一向对什么都看得淡。
这对眷侣,真是让人羡慕不来。
……
吉祥送大师兄出去,看他走远了,靠在洞口看一看远处的魔宫。庞然而起的灰黑墙体,直插入云天的尖刺般的顶,仿佛专为勾起人内心深处的恐惧而生,有种恶魔临世的乖张怪异。但那是小蛮为他而建,他看它就有种温情的欣赏,独特而华丽,样样都美。
他知道今后它的内里会摆上最舒适的床,铺上最柔软的地衣,会有灿烂的装饰和辉煌的烛火。他原于享乐一事兴致淡然,但性欲勾起了他丰盛而全面的俗念。如今他开始留意到自己的美貌,小小的衣橱里塞满了锦衣华服。且欲望还在不断扩大,就像浓雾弥散终会填满山谷。
一念生,一念又灭。
他又想,什么都不要也可以,只要身旁有他。
……
大师兄回谷去,却在谷口遇见了一个怪东西。
“白真人!白真人!”
大师兄回首,见一旁的乱石堆里匍匐着一个鬼影。这雪山已被鬼物占据,他见怪不怪。他同意那魔君的想法,把这些鬼物拘在山中劳作是最好的安排,因此上给予一切便利。牺牲一块化外之地而保天下安宁,任谁来看都是个划算的做法。
只是这鬼,不去建魔君的宫殿,却又在此处干什么?
那鬼矮小,还瘸着腿,半爬半走过来,眼中精光却如尖芒。有些熟悉,他想了想,记起来听过的传言,“雷使?”
雷使笑了笑,收起所有的倨傲不恭,小心讨好道:“求白真人一件事。”
大师兄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战,那时的雷使何等威风。
“求什么?”
“求一死。”
大师兄惨然一笑,自己求活,他却在求死。
“这身皮囊……”雷使哀恸道,“实在不想披了!”
大师兄了然:“你想再转一世?”
雷使道:“不想为人,碌碌于世有何意思?且我等恐早于地府无册,入了黄泉怕是只能永镇于九幽之下,再无出世之日。我只想脱了皮囊,于鬼门处走一遭,再回来效劳于魔君麾下。”
大师兄心中一动,“凡人可否效此法?”
雷使道:“不知。我等生前是何人,如何于九幽焰河中生发出来一概不知,想来该是借了魔君之力。”
“那魔君,”大师兄斟酌片刻,还是将自己心中疑惑问出来:“魔君可能长生?”
雷使道:“自然能。魔君法力无穷,岂会受生老病死之苦?白真人若想长生,可求于魔君,必能得偿所愿。”
大师兄道:“是了,我去问他。”
雷使问:“我求的事呢?”
“你是他的鬼,此事我做不得主。”
大师兄此时有疑惑,吉祥为自己炼制丹药,其心不可谓不诚。若枕边人就有法子,为何舍近求远?
其中必有缘故,须得探究一番。
……
吉祥的头发散了,头发的重量压下了被风吹起的丝罗衣裳。
玉簪捏在小蛮的手中。
近来小蛮索求无度,吉祥也随他。
横冲直撞,越来越像个孩子样。到累极,小蛮躺在吉祥身上,梦呓般,“吉祥,你还从未给我讲过故事,小时候也没有。”
吉祥哪里有什么故事值得给他讲。
编亦不会编。
只好道:“从前有座山。”
小蛮闭着眼睛笑:“我可不想听老和尚小和尚。”
吉祥好声好气:“没有和尚。”
又道:“山上有兽,形似猴,疾步如飞,能知过去事。”
小蛮问:“山在何处?我想找这怪问一问,你我是否前世便识得。”
吉祥不理他,继续低声道:“有一日,山上来了一个青年,要找这兽。他入了山,遍寻不得,便坐在一处歇息。正苦恼,见面前有一小树,光华熠熠。青年知这树来历,大喜,遂与树商量:‘我欲寻狌狌兽问未来之事,望能指点。’言毕折一小条树枝佩于胸前。”
“再找,果真寻得,只是追来赶去大半日,怎么也抓不住。那兽贪酒,青年便将带来的美酒打开置于空地之上,自己隐匿于灌木丛中。”
“那兽知青年计谋,咒骂不止,连着青年祖上代代都骂遍了。可骂归骂,却舍不得离去。又骂青年所识之人,一路骂过来,连青年途中问过路的老者亦不能幸免。最后骂到那棵树,言语尤其激烈。”
“青年只笑,任它骂。”
“果然,它骂得累了,还是小心翼翼靠近那坛子酒,自言自语道:‘我只取一口,他离得远,当来得及逃。’”
“不多一会儿,那兽便醉得不省人事。青年这才从藏身处出来,毫不费力便捉住了。”
“可惜,那狌狌虽知过去,却看不透未来,任青年怎样威逼利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青年只得放弃,与那兽道:‘我无恶意,为表歉意,这酒便赠与你了。’”
“那兽恶狠狠道:‘我不怪你,只怪那树,同为山中生灵,却将我去处指予你。此树不除,难消我恨!’”
“青年正欲说情,那兽却一眨眼便跑了。青年暗道不好,急匆匆追过去,哪追得上。找到那树,已被狌狌连根拔起,用石头砸得枝零叶落。事情因自己而起,青年痛惜,便与那树道:‘你本是天地间的灵物,虽还幼小,但自有灵力。我有丹药一枚,亦有些修为能作引导,现助你化个人形,与我同去世间遨游可好?’”
小蛮惊住:“此事你从未说过。”
吉祥“嘘”一声,“此事太过久远,当时伤重,有过一段记忆缺失,我也是这些年才渐渐记起。勿说我来历,免被他人利用。”
小蛮点头:“怪道你不喜远游。”
吉祥道:“我因不曾见过冰雪,便央他带我瞧瞧,那晓得一来便是这许多年。他教我修习之术,我向来惫懒,全赖天生根基,因此也无多大成效。”
“后来又有了你,这便是我一生中最愉悦之事。自重逢后我日日都在喜乐中度过,只是想起师父总觉得伤感,他助我良多,那样厉害一个人,却依旧逃不脱生老病死。若能以我本体为药,我必炼出两颗来,一颗给他,一颗给你。”
小蛮眼眶红透,紧紧将吉祥摁在胸口:“不许说这胡话,人寿数几何全是定数,岂能靠外力改变。当年太师父渡天劫时你便该想到,那劫岂是几道天雷那么简单。人若无情,何必成仙。”
吉祥道:“近来我也在想,天道亦有轮回,时而开阔并容,时而坚壁高竖。此时成仙之路恐怕早已阻塞不通,可怜这一帮修行之人还清心绝欲,孜孜以求。人一生短暂,却全用来做一件求不得之事。原该散去。有本事便去济扶苍生,浩然正气除危惩恶,于己本身无所求才是修行之道。又或者,遇一个佳偶,了一段尘缘,隐于芸芸众生中参悟,亦是完满人生。”
小蛮听得心潮澎湃,这原是他心中所想,竟从吉祥口中说出,那是怎样一种响彻肺腑的震撼。
“我有事与你商量。”
吉祥亦道:“我也想与你说一件事。”
两人相视一笑。
吉祥道:“我想散了月隐谷,让弟子们出谷去过世俗的生活。”
小蛮笑道:“不急,我想用对面山上的冰川做一件事,须得你帮忙,或许还要动用谷中力量。”
吉祥笑道:“那你盖给我的房子?”
小蛮捋开他额角乱发吻一下,“没有了,就此成型,便当一座丰碑,记录下此时的你我罢。事成后你我也去世间走走,大漠长河,江南烟雨,小酒馆里坐坐,数不尽的新鲜事。倦了累了亦可回到此地,再无人相扰。”
吉祥笑:“做神仙也没有这般逍遥。”
小蛮又扑过来亲,头埋在他双股间。他于冉冉升起的快感中仍在想小蛮所谋之事。
师父的内丹仍在大师兄处,该去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