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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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展眼看,好一副人间地狱之像。昔日洁白纯净的山谷,满是腌臜污秽之物,大小鬼众生得怪异,几乎都有张或破烂,或精致的面具。喧嚣吵闹,怪诞张狂。

  他端坐着,又垂下了头。若师父在,该会不一样吧。师父在,他无需被人架着坐在这里,有人庇护,大约仍在那个小小的洞府,里外两间屋子,身旁有个长不大的徒儿。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谷主!”有人在他身后拱手作礼,不止一二人,絮絮叨叨他听不明白,只见得眼前风歇了,纱幔落下来又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他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充耳不闻外面的声响。他一生中认识的人有限,忽然见了这么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脑中反而空了。

  空掉的脑子悄然进来些东西,如一滴墨在水中晕开,四散飘荡,渐渐幻成些模糊的影子。一个青年人,半蹲在一个孩子面前,半是愧疚半是爱怜。孩子在哭,他天生天养,无父无母,这下被人从故土中连根拔出,连最后一点羁绊也斩断了。

  青年人见他哭得伤心,不免动容,不住地道歉:“对你不住,莫要再哭了。既已出来,本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与我一道云游,去见大千世界。”

  孩子还是哭。

  青年强颜笑道:“你这孩子,定是懒惰不爱走路。”又叹道:“是啊,你怎么会愿意多走路呢?”用袖子替孩子擦了眼泪,“你没了家,我也没有家,不若我们一起找个神仙般的去处,你能扎根,我也好成家。”

  孩子停了哭泣,抽噎望着青年,“神仙的去处,有雪么?我还从未见过雪呢。”

  青年站起,哈哈大笑道:“你要雪,便一定会有雪。”

  孩子懵懵懂懂站着,见青年向他伸出手来,笑得温柔。他走上前去握了,还有些不放心,“是当真么?”

  青年诚恳道:“自然当真。”又道:“不若就此拜在我门下,我教你本事,今后便不再怕人了。”

  孩子不语。

  青年笑看他一眼,只当是他应了,“你上头尚有两位师兄,都是脾气极好的。还有一个……,呃,先不说她。待我俩定了去处,再接他们来,你便不寂寞了。”

  孩子点点头。

  青年伸指头轻轻敲一下孩子头顶:“你这小哭包,也没个姓名,我要怎样叫你呢?哎呀,你爱雪,民间有句俗语,瑞雪兆丰年,我就叫你……”

  “瑞雪?”

  “我就叫你吉祥罢。”

  “瑞雪!瑞雪!”

  ……

  他听得有人叫喊,忽的清醒,记起尚在两军对垒中,只好收敛身心,凝神静气听外面动静。

  好一阵子安静。

  侍立在一旁的弟子见场面尴尬,悄声提醒道:“太师叔,将才魔君提议打擂,正等你回话呢。”

  “打擂?”他想了想,记起谷中弟子也曾如此比试过,是个极热闹的游戏,便道:“好,打擂好。”

  弟子又小声道:“可魔君还说每一回合负方需杀一人,人选由对方指定,凡阵营中人皆不得推脱,统帅除外。”

  “统帅?”

  弟子有些着急,附身靠近道:“我方阵营的统帅,自然是太师叔你了。”

  “使不得。”吉祥道,“我怎能定他人生死。你问问他,究竟所求何物,我若有,给他也就是了。”

  弟子要传话,谁知那聪聪儿已先一步说了,魔君亦陷入沉思,“我究竟所求为何?”问左右,“尔等说说。”

  身旁空空儿道:“当年那女子抢走九幽红莲,又一剑将魔君击杀,魔君该是来寻仇罢?”

  魔君摇摇头:“当年事我已不太记得,况且此刻我身在这雪山中,美人谷主我之前又不曾见过,复的哪门子的仇?”

  聪聪儿有些不解了,向空空儿道:“你方才与我说这谷主是魔君克星,是以才万里迢迢来这雪山,如今怎又扯去那些前尘旧事。难道魔君不是为了占得人间扫清障碍么?”

  “诶……”空空儿忙去捂聪聪儿嘴巴,“这也是说得的?”

  魔君道:“这有何不可说?对了,正是如此,有人扬言我不如这谷主,我听得厌烦。这谷主若能自戕以证明传言不实,我自会……,自会网开一面,纳了这山谷作个道场。不知对面作何想?”

  吉祥惊一霎,大师兄已步出阵列去回答,“若我谷主不应呢?”

  那魔君敞怀笑道:“我等了这许久,礼数已尽,谷主若不答应此法,又不愿袖手观擂,我便只好不再约束手下,来一场乱杀了。此山之中,但凡能出一口气的,我全要屠尽。”

  人群哗然。

  此时倒显齐心,各门各派都叫:“谷主不可!若无谷主挽住狂澜,这魔头将愈加猖狂,切不可自断活路。”

  大师兄弓背回头,冷笑道:“尔等多虑了,我月隐谷岂有不战便败之理。诸位朋友若诚心相助,便要舍得性命,否则,请自行退去,免伤无辜。便是无一人相帮,我谷中弟子亦有三千,所学不凡,亦不是贪生之辈,不怕这魔头。”

  吉祥咂舌:“我谷中哪来三千……”

  身旁弟子着急道:“太师叔快莫说破……”

  聪聪儿向魔君道:“他谷中远没有三千之数。”

  魔君但笑,道:“虚虚实实,此乃兵法之道,小心他这才是诓你。”

  当下有人离开,怒气冲天,“诚心相助,却有人不识好歹。大丈夫顶天立地,战可死,却不能任人以我性命为注。你月隐谷尚不是天下盟主,岂有此等道理。”

  又有人去营地中拾了随身物品,与众人拜别离开。

  那些人皆身怀异能,想要卖弄,于皑皑高崖上,一人跃起,一人御剑,一人于原地腾起一朵蓝焰。余下人纷纷跟随,霎时便都不见了。

  魔君只微微笑。

  忽见崖下火光冲天,惨叫连连。众人尽皆变了脸色。

  魔君起身离座,向大营走去。

  沉沉之声响彻山谷:“明日午时,请谷主依旧此处相见。”

  ……

  黑白两营划沟而立,最近处相隔仅半里,遥遥相望,泾渭分明。

  吉祥因需商议大计,不好回谷,只得营帐中坐了,听大师兄细说分明。

  此次来月隐谷的大小共三十六派,除去先前走掉的七家,尚余二十九家。力量有限的小门小派略去,叫得响名头的仍有十余家,来的也均是门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大师兄拟了名单,一如从前的细碎,紧要的人物年岁几何,所学何技,功力强弱,法宝情形均一一在列。吉祥一个一个的读下去,至风波门和空虚观觉得有些耳熟,细想才记起十余年前也有这两家,因道:“昔日的故人又来了么?是来寻仇还是相帮。”

  大师兄道:“那次所幸存的几人回到中原后都相继于五年内逝去,无一例外。”

  吉祥喃喃道:“怕是恨死我了。”

  “并非如此,”大师兄道,“你如今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便是这些人传扬开去的。世人都重脸面,他们自知复仇无望,便唯有让对手神乎其神,才会令胜败皆有光彩。”

  “原来如此。”吉祥淡淡道。莫名觉得疲累,眼皮垂下打了一个呵欠,顺势便侧身躺下,“我困了,明日再议罢。”

  大师兄不可思议瞪着眼:“说得好好的,怎……?大战在即……”

  吉祥自己拉了被子来盖上:“大战在即,须得好好歇息。”

  帐门外有人叫:“白真人!白真人!”

  大师兄没答话,佝偻站在吉祥床前有说不出的烦躁。他几乎想掀了被子将这个头脑不甚清醒的师弟扯起来,扯起来又如何?他向来便是如此,从前师父惯着他,大伙儿也因他可怜可爱让着他,长来长去长不出个成器的样子来,师父还要将一切都交给他。同人不同命。想自己,从来兢兢业业,又早早地占了个首徒的位置,仍是不得重视。

  吉祥闭了眼,如孩童般细语:“实在是困,拜托大师兄了。”

  大师兄松垂着眼皮,双手抱在腹部,歪了歪头,觉得有些悲凉。他初见这小师弟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年轻,朝气蓬发,以为只要用功,终将会有纵贯天地的本事。然而时间不等人,转瞬间老的老,死的死。

  唯有这孩子,从那时至今日,仿佛只在光阴的间歇中过活。至今日,面庞还如少年般细腻晶莹,不见一点风霜。大师兄看了吉祥的脸,又看一眼自己的手,虽也不曾劳作几十年了,但却皱皱巴巴几乎不再像是一个人的手。忽地老泪纵横。

  他颤巍巍走出去,还有人在等他,还有那样多的事在等他,没有他不行的。劳碌命。就快要到头的劳碌命。

  “白真人,白真人。”立马有人迎了上来,指对面的天空给他瞧。

  一道暗哑的蓝光。

  他摆摆手,缓缓道:“不妨事,不妨事,雪山上常有的景象。”

  众人将他拥到一个营帐里去坐了,团团围在他身旁,都问:“谷主是何打算?”

  他道:“谷主睡了。”

  “睡了?”

  “睡了。”

  ……

  那晚吉祥做了个梦,梦中还是未睡时模样。大师兄佝偻着背站他旁边,他叫他坐,他也不肯,固执得很。

  “喏,名单。”大师兄递过一张纸来。

  他懒懒的接了放在一边。

  大师兄道:“你瞧瞧呀。”

  他呵呵笑道:“这些人我也不认得,瞧不出什么门道来。”

  大师兄着急道:“你瞧瞧呀!好不容易得来的!”

  他撇嘴道:“不是你拟的么?当我不知?”

  大师兄将拿纸拿过来展在他面前:“正是我拟的,你须得瞧瞧!”

  他无奈,只得低了头瞧。

  纸上细细密密:阎罗黑魔自生死门间来,以九幽红莲之气聚魂,又以魔王之怨养灵。初为游魂,无形无识,一击便散;尔后魔王死而怨灵成,吸食生气便有形态,死而复生,生便愈强,不可绝也。欲破之,须令其在生死之间,切记切记。

  往下是大鬼小鬼名单,职位本事亦列得详细。

  他拿了那名单,有些为难:“这些鬼,我一个也不认识,乌压压一片黑,没一张脸是真的。”

  大师兄伸指头在名单上指指戳戳:“这些,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法力高强的大鬼,你只管瞧他们面具,大鬼是生了面目的,面具精致,只为威严好看。而那些破烂面具的便是无关紧要的小鬼,入不得这名单,只因尚无脸面见人才找了东西遮丑。”

  吉祥好奇道:“你怎如此清楚?”

  大师兄道:“你别管我如何知道的,总之把这些记住了,也不枉我辛苦写这许多。”

  吉祥把纸页投进袖中,“记得啦,若还记不住,我便抽出来瞧一瞧。再不济,还可问随时你。”

  大师兄道:“你得记住了,再瞧瞧,再瞧瞧!快!拿出来再瞧瞧!”

  吉祥狐疑着抽纸出来,细看却不去看那名单,只一眼便瞧出端倪来,“哈!你一手好字怎写成了鸡爪样?”

  大师兄愁眉苦脸:“我要如何说你才会听?”

  吉祥哈哈笑道:“师兄,你这样子真像是变了一个人。”

  谁知大师兄竟看得呆了,目不转睛似个傻子。

  “怎么了?”吉祥一下子收了笑,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师兄……”

  大师兄失魂落魄:“你梦里竟还是会笑的。”

  “梦里?”吉祥环视周围瞧了瞧,并未发现什么不妥。要再问,却发现大师兄已不见了人影。他自言自语道:“怎说走便走了。”

  信步出门去,门外一片蓝幽幽的光。前面有个人影。他想也不想便叫:“师兄,师兄,你去哪儿?”

  那人回转头,晦暗光线中不太分明,可也看得出来绝非是一个耄耋老者。

  “你是谁?”吉祥惊呼。

  那人抱拳一揖,从高崖上纵身跳进一片蓝光之中,便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