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乘风>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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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的婚退得很不顺利,难就难在并没有有过真正的仪式,但陀蜚夫人却已经宣扬得天下皆知,连山下的番人都开始传说雪山上的神仙要娶亲了。

  那日小蛮远远的便发现有人五体投地的往山上拜,虔诚而执着。到了雪峰脚下忽然一转,拜到另一个山谷里去了。那些番人并不知道月隐谷和吉祥雪峰的所在。

  小蛮好奇,穿了雪斗篷跟着去看,发现他们找到一个小的海子,在海子旁设了祭坛。祭拜的人有男有女,小蛮看得清楚,其中一个莽壮的汉子,便是之前与他和吉祥起过冲突的老番妇的儿子。只这一个原因,他便对这群人厌恶起来,连带着他们虔敬的祈祷听来也如恶毒的诅咒一般。

  此时的小蛮已经粗略通些番语,耳目又灵活,便借着雪斗篷的遮掩在近处找了块石头躲着,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此次上来的一共三男两女,两名女子皆是老妇人,身子佝偻,头发花白,满面沟壑。男子却都正当壮年,虽然脸上也有风霜侵袭的痕迹,可那与岁月留下的印迹不同,粗粝的外表下皮肉饱满,腰身和臂膀都孔武粗壮。唯有一名青年人略精瘦,神情郁郁,却又有种不易察觉的,隐蔽的亢奋。

  一行人到了湖边天已擦黑,垒起祭台后便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扎营。湖里有水,但照着他们的规矩神山下的湖水是不能触碰的,还是取自己背着的水喝。晚些时候烧了一堆火,五个人拿了随身携带的干粮,又煮了一壶甜茶,便围着火堆有说有笑的吃起来。

  老番妇的儿子叫次仁,可能与那瘦弱些的青年人熟识,不住的在劝慰他什么。话太密听不懂,小蛮只听到里边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索娜。他仿佛还记得那个番女,个子有些高,坐在高高的骏马上,晒得红红的脸,用彩布条结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小蛮听了一会儿,越来越听不懂,又怕吉祥找不到他着急,索性便不听了回家去。回去瞒着吉祥,只交给他在湖边捡到的一颗五彩的石子儿,说去后山玩了一会儿。

  第二日晨起,小蛮早早地又去,见多出一个人来,白日青光看得分明,赫然便是那恶毒的老番妇。小蛮牙也咬碎了,却还是按捺着,又去昨日的石头后躲了。只见他们忙碌起来,将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用银盘子装了,恭恭敬敬放在祭台上。准备完毕,老番妇诵经,其余的人则匍匐在地,口中也跟着喃喃有词地念诵。

  小蛮侧耳听,还是听不懂,不知道什么内容,甚至不太像当地人日常所念的佛经。一整套仪式过后,泼洒了酒水,几个人又坐在一起吃东西,不外乎都是些肉干和青稞面。

  吃喝完毕,一行人围坐念了会儿经,然后绕湖而拜。小蛮见他们渐渐走远,便转出来看。桌上供了几个面果子,做成各式的精巧花样,倒有些好看。拿一个咬了口,还算绵软,满嘴的麦香,正好充饥。待要再咬,忽然垂眼看清银盘里的东西,惊得张大了嘴,肺腑里一阵恶心,干呕不止。

  ……

  那夜睡不着,不住的回想,渐渐有了点模糊的线索。索娜,索娜,索娜便是那供桌上摆放的东西的来源么?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哭起来,为着一个仅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他还记得她红润的脸,记得她阳光下露着洁白牙齿的笑,如今想起来是那样的鲜活,可不知道怎么就变了供桌上摆放的一碟肠子,一碟心脏,一脑清酒。

  他低声啜泣,暗夜中收敛着声音,不想让吉祥听到。不能告诉吉祥,吉祥心太软,会更难受的。

  然而吉祥还是起来了,窸窸窣窣的摸到外间来,脚步轻轻的。他闭眼装睡。吉祥在他身边坐下来,探了探额头,见并无异样,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做梦啊。”

  小蛮把一切都憋在心中,静悄悄的等吉祥走,决计再不发出一点声响。可吉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静幽幽地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等啊等,等得眼皮沉重意识模糊,就快要睡着了。

  吉祥探头看了洞口的月亮和远处黑魆魆的山,懒懒地不想再走动了,顺势就在小蛮身边躺下来,拉了被子盖好。

  小蛮一下子清醒。

  吉祥觉出孩子动了一下,想是自己的动作惊醒了他,便轻轻在他后背上拍:“是我,睡吧。有我在,不会做噩梦了。”

  小蛮压低声音道:“没做梦。”

  吉祥笑道:“好吧,没做梦。”说完又朝洞外望了一眼,正看得见远处的冰川。

  小蛮悄声道:“吉祥,后山还有一个海子,不大,但颜色很蓝很蓝。我今天又去玩了,可惜没有什么带给你。”

  吉祥道:“不要紧,你去玩吧,记得早些回家来。”

  “吉祥,你今天干什么了?”

  “我呀,看了一天的冰川。”

  “冰川有什么好看的。”

  “你知道冰川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什么吗?”

  “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吉祥笑笑,翻了个身,只觉得枕头绵软,便任由自己深深的跌进梦里去。

  “吉祥。”“吉祥。”

  小蛮叫了两声,不见回答,自言自语道:“冰川最深处,有什么呢?”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也闭眼睡。心绪像一潭湖水,只映着吉祥提到的洁白冰川,索娜的事不再来烦他,却还是睡不着。

  他坐起来,就着一点微光看熟睡在身侧的吉祥,小心翼翼把手臂从吉祥脖颈下边的缝隙穿进去,一点一点挪,吉祥的重量便压到他手臂上来。他半躺下,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轻轻合抱住。这姿势怪异得让人难受,可他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包裹了,黑暗中心悸颤抖。他万分珍重的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多挨着,也不愿离开,像是抱住了一个脆弱虚幻的影子。吉祥的呼吸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

  那日再到后山去,远远便见两个佝偻的身影转着转经筒走出来。小蛮侧身躲了,那两名老妇人经过他的身边,脚步缓慢的朝山下走。

  “雪山神……”一名老妇人提起,“唉”一声叹了气。

  另一名老妇人忙制止,眼神警惕地四周望了望,见并无异样,才小声道:“不可触怒神灵,否则没人能活下来。”

  “索娜……”

  “那孩子有福气,能献身给雪山神,家里人脸上也有光。”

  然而两人脸上都是愁苦,走着走着又哀叹起来,“下一次的姑娘又去哪里找?”

  “让曲珍去她舅舅家躲躲吧,让舅舅给找个人家,姑娘那么多,曲珍也不好看,雪山神不会怪罪的。”

  “雪山神的新娘,听说是一只神鸟。”

  “鸟总是眷恋着雪山,你看它们高高的飞着,总想往山上去……”

  “人却只能做奴仆。”

  “人没有翅膀。”

  “索娜有福了……”

  “她家里会兴旺的……”

  ……

  小蛮捏紧了拳头。一路走一路想,她们说的雪山神听起来像是吉祥,可是谁将这山上的事传扬出去,还形容得如此邪恶呢?他不能忍,他要找一个真相。

  山坳里碧蓝的湖水像一块镶嵌在白玉上的深邃宝石,风拂过来有细微的磷光。海子旁的雪山,天上的云都倒影在里面,浓郁的蓝和耀眼的白,神圣又无暇,像神仙出没的地方。

  天寒地冻,海子旁的祭台已经挂了冰柱,前日摆上去的祭品已冻死在上面,唯有一个陶罐还新鲜。小蛮走近,只觉腥臭扑鼻。捏了鼻子看,里边是鲜红粘稠的一罐子鲜血。

  小蛮心头咯噔一跳,忙四处找。之前藏身的地方并无人迹,帐篷里也空空如也,除此之外近处便无遮挡了。极目四眺,海子对岸仿佛有人影。他飞快的奔跑起来。

  湖岸的沙砾上躺着一个男人,粗壮的躯体和四肢,能与最凶残的野兽一博的体格,可此时只静静躺在离湖水三尺远的距离。黧黑的面目失掉了血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岩石一样的僵硬,身上结了薄霜,已经死去多时了。

  小蛮颤抖着翻看他硬邦邦的身体,只见脖子上豁着一条可怕的血口,皮肉都翻在外面。那血,流出来便冻在地上了,仅在咫尺的距离,却流不进湖里去。湖水依旧瓦蓝澄净。

  海子的另一端,油黑的帐篷里边,三个人刚刚回来,静默地坐着。桑吉,那个瘦弱的青年,此时全身都颤栗着。他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兴奋,此时的任何一个刺激都可能让他发狂。鲜血让人疯狂。

  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铁塔一般的次仁,一个是比次仁更加可怕的次仁阿妈,母子两个都有高高的颧骨和深凹下去的眼窝,眼窝中是狼一样的眼珠。他想他现在可能也比眼前的两个人好不了太多,杀戮让他离人的形象越来越远,他越来越控制不住内心的癫狂。

  老天,他是怎样一步步陷进来的!是这两个人,正是这两个人给他设下了陷阱,他明知道是陷阱却义无反顾的跳了。他失去了太多,为了遥不可及的长生梦,他借着信仰的掩护毫不犹豫地谋杀了他的爱情,为雪山神献上了最纯洁的祭品。还有他的友情。原本他该有一个伙伴的,那个死在湖岸边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该死,若是不死,自己便不会处在这样难堪的境地,无力与这狡猾的母子俩对抗。

  “他必须死。”次仁阿妈狠狠地说:“总要死一个,不是你桑吉,便是我的次仁。我的次仁不能死,你也不愿意死,就只有他死。雪山神要纯洁姑娘的心,也要勇敢青年的血。”

  桑吉阴着眼神问:“雪山神,真有吗?”

  次仁裂开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当然有,你没看见吗?我们供奉的面果子,雪山神已经享用了。”

  次仁阿妈也跟着笑,爬满皱纹画满古怪刺青的脸上浮现出来阴暗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雪山神,不仅仅是有,我和次仁还都见过。”

  “见过……”桑吉有些迟疑,他不确定该不该立即相信,迄今为止这所有的一切还都停留在这母子口中,并未见到确切的证据。他与别人不同,他为此付出过代价,因此他总是在寻找这件事真实存在的蛛丝马迹。

  “当然。”次仁阿妈笑,刻意用沙哑而假作慈爱的声音说道:“一个男娃子,调皮得很,大约是雪山神的儿子,没留得住,雪山神接走了他。”

  次仁激动补充道:“没错,雪山神一发怒便是飞沙走石,一阵风就飞走了。第二天开始,暴风雪连绵不断,就是冻死好多牲口那次。”

  桑吉有些忐忑:“万一……”

  “没有万一,”次仁阿妈道,“这次我们准备了祭品,雪山神会高兴的。他快成亲了,心情想必很好,我们诚意祈求,他会满足我们的愿望的。”

  桑吉双目圆睁:“愿望!可是索娜死了!”

  次仁阿妈轻蔑笑道:“可是你能活很长,很长很长……”

  “雪山神什么时候再出现?”

  “他不会让我们瞧见,只需要静静等待……”

  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帐篷外呼啸的风吹过,压着帐篷的一块石头滚开,寒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猛灌进来。

  桑吉看一眼,不无担忧,“变天了……”

  次仁阿妈却竖起耳朵听,外面乒铃哐啷不像全是因为风。

  “快!”她抓起绳子丢给次仁,自己掀了帐篷迎着风雪冲出去。

  狂风怒号,漫天都是棉絮般张狂飞舞的雪,刚劲锐利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裸露的皮肤上。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海子,身旁的人,全都看不见了,整个世界一片混沌。

  桑吉被风吹软了膝盖,跪在地上惊恐大叫:“雪山神发怒了!”

  次仁阿妈伸出鹰爪一般的手指,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那里,去呀!去呀!次仁,快去。”

  次仁眯觑着眼睛,往一片虚无里瞧去,只觉得白茫茫一片,哪里看得到阿妈指的东西。顶着风往前走两步,原来是之前的祭台附近。祭台上一片狼藉,装着血的陶罐子被摔在地上,鲜血混合着冰渣子流出来,凝固在雪地里。他茫然的四处看,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只觉得裹着的毪子长袍被风撕扯着快要挂不住他的身体。

  “雪山神发怒了!”桑吉突然尖声叫起来,惊恐万状的朝着祭台那边不住磕头。

  次仁看看桑吉,狐疑的转回头来,用手掌挡在眉毛上睁大了眼看。果然,肆虐的风雪中隐约有个朦胧的影子,似有若无,像透明的水雾般。

  “哐当!”陶罐子又飞起来,重重的砸在一块石头上,碎裂成几半。余下未干的血泼洒了一地。

  次仁有些惧怕,可一切不容他退缩,只得迎面扑上去。却扑了一个空。站起来回转头,再也找不到踪迹。

  桑吉还在哭喊,阿妈也还在尖叫。

  他焦急的吼叫:“哪里?哪里?”

  次仁阿妈突然冲上来扑在雪地里,端起一块破碎的陶罐漫天的泼洒出去。次仁袍子上脸上都洒了血,斑斑点点。还有一片斑斑点点,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一闪身便朝远处飞走了。次仁迫不及待的去追,阿妈也捡起地上还残存着鲜血的碎片再度泼过去,一次又一次,又准又狠。

  一个人的形状被血迹显现出来。桑吉大叫:“天哪!天哪!雪山神!”

  这次次仁看清楚了,嘴角噙起一丝冷笑。他甩起手里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个套结,套马套羊的本事他熟稔,轻易不会失手。

  小蛮紧紧裹着他的雪斗篷,没命的跑,没命的跑,直到一条绳子套上他的脖子。他喉咙上一痛,呼吸不过来,人应声倒下,四肢不停的挣扎。他被人拖拽在雪地上,找不到抓握处,吸不进空气,他快要死了。雪地被他拖出一个深深的凹槽,他望着天,却什么都看不见。天地一片白茫茫。

  他想哭,想骂,想杀了眼前长着狰狞面孔的人。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什么也不会,枉做了吉祥的徒儿。

  次仁掀开他藏身的斗篷,喜笑颜开,“是他!”

  次仁阿妈也凑过头来,笑出了满嘴的黑牙。

  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年轻人,惊恐的,却又惊喜地露出贪婪的目光。“雪山神?”

  次仁阿妈满意道:“雪山神的孩子。”

  次仁道:“有了他,雪山神会实现我们所有的愿望,无论是用不完的金子,还是永不会到来的死亡。”

  小蛮突然觉得愤怒,比天还要高,比海还要辽阔的愤怒。他扯开喉咙大喊大叫:“休想!休想!你们休想!”他的丹田中升起一股灼热的怒火,逢着物品便剧烈的燃烧,想要焚尽这片纯净世界的闯入者。

  他看见面前的三张脸夸张的扭曲着,上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恐怖。雪地中三团火,抱着头疯狂的滚动,凄厉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他愣住,好一阵才明白过来那火是从自己身上来,而自己却安然无恙。他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不能再逗留,慌忙扯掉脖子上的绳套,狠狠一跺脚便飞快跑开了。

  风雪中跑得急,气喘吁吁,喉咙痛,又委屈又想哭。他要告诉吉祥,告诉吉祥他的委屈,他要扑在吉祥的怀抱里哭一整晚。

  远远的,他便看见吉祥,站在往常的洞口等他。雪一碰着吉祥便轻轻的滑落了,吉祥干干净净的站着,面目恬静,像一尊佛菩萨。

  “吉祥!吉祥”他狼狈不堪的扑过去。

  吉祥微笑,“回来了。走吧,雪快停了,我们去冰川那边,今晚是满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