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野睁开眼睛，他脑子里最先思考的不是有人扶住他，而是腹部并没有传来他想象中的疼痛感。
他低头一看，银针不知为何掉在地上，且针头弯曲变形而他本人还是毫发无损的。
很快他就发现其中的原因。
先前在秋乐山身上发现的玉牌他一直随身携带在里衣口袋，刚才的银针正扎在了玉牌上，因此他才逃过一命。玉牌受到外界冲击就这么从吴山野的衣服里滑落地面，“吴山野”三个字清晰瞩目的暴露在外面，只是因为银针威力强大，他的名字上产生了裂痕，已经无法恢复原状。
直到这时吴山野才想起抬头看向扶他的人，对方芝宇秀俊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旁人无法参透的愁然，惹得吴山野心里发慌。
“太子殿下...。”吴山野面无表情的低吟道。
许苍忻能这么及时过来扶自己的原因很明显，他打从一开始就没离开此处。虽然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但他们方才的对话他应该都听见了。
待吴山野站直身子，许苍忻弯腰捡起玉牌仔细看了许久，他像是从未见过此等物件一样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擦着吴山野的名字。他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也没有对方才的一切作出提问，他选择拉住吴山野的手将玉牌重新还给他。
“殿下！您可相安无事？！”侍卫统领姗姗来迟，他命人将倒在地上的人统统抬走才想起来跪在许苍忻面前询问。
“无事。你现在多调派些人手全力搜查此处，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尤其是...你们内部。”统领心里一惊，许苍忻的意思不就是侍卫里面出了叛徒吗？
他领命叩首，随后带着人将此处完全包围。
吴山野心想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死期了，他望着许苍忻的背影跪下，将身后的木棒用双手握住横举在面前，“请您收下这个。”
许苍忻愣了愣，似乎不用看就知道吴山野在做什么，“...为什么？”
“我欺骗了您，这对铃铛其实是吴通国国宝，名为扰音铃。它们的音色可以混淆听者的思考，干扰神经，每当旁人思考到关于我的事情时都会因为联想到铃铛的声音而无法继续回忆。”
怪不得许苍忻一想到吴山野脑子里面都是铃铛叮叮作响的声音，原来是这个铃铛的问题。
“这并不怪你，毕竟我从来没有问过。”
“可是这本是我要主动说出的事情。现在吴通已经成为咸商的附属国，吴通的所有财产都应纳入咸商国库，但我还留有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请您把它们收回去吧。”
“那你呢？”
“自然是按照咸商律法处置，无论是流放还是斩首我都没有怨言。”
许苍忻侧身看着他，吴山野双目平静如水，他已经有了看透生死的觉悟，许苍忻认为，他越是这样自己就越不能轻易放过他。区区一个战败国的太子，怎么还拿捏了自己？
“既然如此，你和我来。”
吴山野点头起身，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在此之前能请您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吗？”
“说来听听。”
“我想用我原来的容貌面朝故乡而死。”
许苍忻颦眉思索，很快便答应了。他命赵联将桌上的五样东西收起，自己则单独带着吴山野来到了一间客栈。
这间客栈没有多少住客，生意萧条屋内冷清，许苍忻似乎和客栈的掌柜认识，但掌柜又不知道许苍忻的真实身份，并未对他行礼。他听从许苍忻的安排让伙计带吴山野去梳洗，而后又准备了一套红色惹眼的衣裳让他换上。
红色是吴通国皇室独有的颜色，他认为让吴山野穿上这个颜色他会更开心。
许苍忻双臂环抱在胸前，望着阴沉的天空静静等待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上星星点点地落下小雨，才听见吴山野的声音传来。
“可以走了。”
许苍忻应声回头再一次被吴山野的真实容貌给吓到，他从未见过和红色如此相配之人，他曾远远瞥见吴山野的侧颜，却从未近距离的直视过他。不，也不是没有近距离见过，两人8岁那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可是时间一长许苍忻也拿不准回忆究竟有几分真假。这也是他与父皇画出那样荒谬通缉令的原因。
也许是长期以来没有摄取过什么有营养的食物，吴山野身形消瘦，从脸骨就能看出，即便这样他依旧像被红色花瓣捧起来的粉雕玉砌的小人儿一样，一双漆黑又深邃的瞳孔好似莲花花心，竟然闪烁着只有清晨才可见到的亮光。
他将杂乱无章的半长发打理整齐后束起，像是尾巴一般随着他的动作而左右晃动着。
此时恰巧一滴针尖儿大小的雨珠落在吴山野脸颊上，雨珠顺着脸一路滑落至他红色衣襟将那一片染成了更加似血的颜色。而他原本洁白的脖颈上有几道掐痕，掐痕泛着红肿，严重的地方更是青紫一片。
许苍忻的行动有点不受自己的大脑控制，他伸手用手背擦拭着吴山野脸颊上的雨痕，吴山野没有反抗，只是觉得有些痒痒因此皱着眉头躲开。
许苍忻缓缓回过神来耳根逐渐染上了颜色，他轻咳一声伸手朝前道，“带路吧。”
两人脚步一轻一重，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北边的山林，许苍忻早就猜到是这里，因为只有这里的悬崖才能以最清晰的视角看见吴通国。吴山野自知此处容易迷路，所以刻意放慢脚步每走一会儿就回头看看许苍忻是否跟着。
其实他也不必这样，先不提这身红色的衣服在这种天里有多显眼，木棍上的两颗铃铛已经被吴山野解下系在了腰间，光凭铃铛碰撞玉牌的声音许苍忻就能够找到方向。他好歹是来过一次的人，总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迷路。
由于下雨的缘故，山林里的云雾要比往日更加朦胧，终于当两人从山林里出来，许苍忻忽然发觉选择今日来这里不是一个好时机，因为本身就灰蒙蒙的吴通国此时被云雾遮挡，完全看不见踪影。
吴山野来到了悬崖边上凝望着远方，忽然一阵狂风呼啸将他的发丝打乱，许苍忻伸手紧紧握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被风吹到悬崖下面。
“请您动手吧，”吴山野回头苦笑了一下，“如今我的愿望也算达成，我死后就把我从这里推下。”
许苍忻有些难以理解，“为何你执意要寻死？就因为你是吴通国的太子？”
“只有这个理由还不够吗？虽然出身不是我能选择的，但既然我有这个身份就要付出代价。”
“你在多年前就已经与吴通国皇室断绝关系，吴通发动战争时你并不在国内，相当于你完全不知情，且你姐姐复仇一事你并未参与，我不认为你有罪。若是你想活下来我可以...。”
“不，请您杀了我！”吴山野打断了许苍忻的话，不知为何他听许苍忻的话越发觉得悲哀。兴许是被身份奇怪的人安慰的原因，又或者是没能在死前最后一刻看见自己的故乡，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
他双眼猩红的瞪着许苍忻，唇角虽然在笑可却比哭的还难看，“我的罪孽深重，你并不了解。”
许苍忻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只成了一句，“你何罪之有？”
“我有四罪！其罪之一，我早就察觉父皇贪权慕禄，横征暴敛，但我却以为事不关己熟若无睹。其罪之二，我分明知道母后贪得无厌掏空国库，可我却住着同样奢华的宫殿对此一字不提。其罪之三，我的姐姐视人命如草菅，但我害怕牵连到自己所以从不进行干预。其罪之四...。”
吴山野缓缓跪在地上，双手攥住一把地上的黄土挥洒在空中，随着黄土被风吹到了北方，吴山野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的滑落下来。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一样，小时候无论再怎样被责罚他都能咬牙坚持，可现在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模样可怜到即便是许苍忻也无法继续看下去，
“其罪之四，我分明知道他们都是世间难有的恶毒之人，可却在远方听见他们被砍去头颅挖掉双眼，以此等可悲可叹的模样被悬挂在城墙上时，我感到痛不欲生。
我怨恨他们，恨不得想一夜之间就拥有力量让他们全部俯首称臣，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以死去的模样对我。在世人眼中他们一个个罪大恶极，可他们是我的父母姐姐，在他们死时我难以和别人一样开心。甚至这三年以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此处拼命摇铃，希望他们能更快踏上黄泉之路，亡魂得到安息。
我为他们祈祷了三年，我无时无刻不感到罪恶。”
许苍忻无法再开口劝阻，他从小集荣华富贵与宠爱为一身，他为人正义，心胸宽广，即便面对这种情况也能共情到一些，但是任何安慰的话在他口中都像炫耀，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缓缓拔出腰间利剑，将剑身轻放在吴山野的肩膀上，他看见利刃接触到了吴山野的脖颈，又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了红色的痕迹，这是那样的扎眼丑陋，许苍忻缓缓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去。
“请您动手吧，我所失去的一切都在那里，我想把他们通通找回来。”
风起云涌间，两人的身影逐渐隐藏在烟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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