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少主会不会有危险。”
在木板床上躺了整整两天,婉辞仍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酸痛。此时她睁大眼望着天花板,终是自语道。
一切正如洛星夜所言,她按着她指的路找到了接应她的人,回家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能这样顺利地回家。
在长清山的十来年中,没一个夜晚睡过好觉,因为要值夜班,要随时留意主上是否有什么吩咐,半点马虎也打不得。
“你醒了啊,丫头。”一个裹着头巾的银发老太太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盅热汤。“特意为你新鲜熬的鸡汤,趁热喝了吧。”
婉辞看着那鸡汤,却不动。
“若丫头,我不会害你的。”老太太当着她面,用勺子舀了一口自己喝下了,再将勺搁在桌上的一个干净小碟子里,又拿了个新勺子来,看着她。
婉辞神色淡淡,“若要下毒,勺子、碗边、碗底、汤里,皆可下毒。我待在长清山十余年,这种事情见惯了。你若真要害我,自己亲尝又有什么用?”说罢一把拿过那汤,单手端着,仰脖饮尽。
“多谢你的好意。”
老太太接过汤碗,“你、那你为何……”
“若家乃是现今人族第一世家,仅次于长清山。家主若是知道有一个在外流落多年的女儿,给长清山主人当了这么多年的仆婢,定会与他去要个说法。到时他分身乏术,也就管不了少主和玉离魂的事情了。此事少主早就秘密通知了若家家主,而家主派来接应我的人,就是你。我想,你还不至于笨到要毒害我。”
老太太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点头。“不错。老奴是近身伺候家主的人,此次受命而来,断不会让你出半点差错。”
婉辞笑道:“我在外漂泊了十年,初次回家,许多地方还要劳烦您提点。”
“那是自然。既然人找回来了,那就是若家的小姐了。您有什么事情,都尽管吩咐。”
“我给人做了十年的奴婢……”她自语道,“忽然成了主子,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不过丫头,那长清山少主是如何得知你的事情的?”
“起初她救我,只是说看中我的性格,想让我帮她一个忙,她还我自由身。”婉辞回忆道:“但后来,有一天晚上……
她约我出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别的事情,却不想她直言告知了我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若家女,怎么会在长清山,成为父亲身边受控制的婢女?而灯芯内又为何会记载此事?洛星夜心中起疑。
“露出你的肩膀来。”那夜,她对她说。
婉辞不明所以。
一道法术倏地将她的衣服扯下一半,露出雪白的肩头。
“肩头落花,是若家女所独有的,伪造不来。”
“这……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星夜说。“我也不知你为何会流落到长清山。你记得么?”
婉辞道:“我幼时和家人走散,被人贩子拿去卖,遇到的买主便是长清山的人,就带我来这里了。”
“原来是这样。”洛星夜道:“既然你本是若家的女儿,我自然要想办法送你回家。”
“少主她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婉辞说:“我能回家,多亏了她的帮助。我们可要好好感谢她。”
老太太点点头。此时她开始仔细端详这位姑娘。眉眼细长中带着一丝妩媚,鹅蛋脸,樱桃口,此时披散着发,倒显得愈发动人了。
“果然是我若家的姑娘,和老爷生得真像。”老太太笑了,一把手拉开她的衣服,露出那肩头落花来。“好孩子,咱们终于父女团聚了。”
婉辞惊住,“什么?”
原来前来接她的并非若家家主的老奴,而是家主若离亲自来的,不过易容成了老妇模样。婉辞惊见他伸手撕下了易容面皮,并白须白发。
若离生得很英俊。虽已到中年,眉宇间风骨犹存。
“爹……爹?!”
沈修猫儿缩在盒子里听到了这一切。
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被关在这盒子里太久了,现在他只想出来!
当时婉辞被推走的时候,他这只装在盒里的猫,也和她一起被推走了——不知道玉离魂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又或许,他根本都无所谓吧!
这只漂亮盒子现在就被放在婉辞床边的茶几上。沈修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开始在盒子里左敲敲,右动动,企图引起这两人的注意放自己出来。
他原本是受了紫凝护法之意要盯着玉离魂,却不想十来年了,也一直没得到玉离魂全部的信任,现如今他还跟丢了。真是没脸做鬼了。
他闹腾了很久很久,直到整个身子骨都倒腾累了,终于停下来。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外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这个会动的盒子,是什么东西?”
婉辞瞥了那盒子一眼,“女儿不知。我身上似乎并未带着这东西,不晓得从哪冒出来的。”
若离“哦”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就扔了吧。”
??不要……不要!沈修在盒子里咆哮道,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撞盒子。
“哎哟!”若离煞有介事地叫了一声。
“?爹您没事吧?”婉辞夺过来盒子,“看来不是个好东西,我这就用术法销了它!”说着真开始运法。
“等等。”若离阻止道。
“爹?”
“你难道没看出这盒子有些古怪?”若离笑着道:“不妨给了爹,回头好好研究研究——这里边的东西。”
沈修无语。
苍天啊!我沈修怎的这样命苦!?他拿脑袋最后撞了一下盒子,就咚的一声倒头睡着去了。
“爹爹,我担心洛星夜会遇到麻烦。”
“你想去帮她?”若离看了她一眼,“你好不容易回家,最好不要再和长清山的人扯上关系。我还没去找洛玄算账呢。长清山又怎么样?”
“可洛星夜是我的恩人。没有她,我也没法和您父女相认。”
三个月后,洛星夜和玉离魂过了冰湖。他们越接近忘忧深潭所在处,星夜便愈发觉得心口有异样之感。但她什么也没说,只脑中飞速思考着这其中的原因。玉离魂却并非对此毫无察觉。只是,他问了一次,她没说,他便没有再问了。
沿途鲜少能看到有适合歇脚的地方。所以,当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抬眼看到一家客栈出现在面前时,二人心中同时起了疑虑。
“我去看看。”他们异口同声。下一刻,不由相对而望。
“我去。”又是一次异口同声。
“那你小心,我在此处等你。”洛星夜拍拍他的肩膀。
“好。”他说,便腾身自那客栈二楼的窗户飞了进去。片刻后,从二楼窗开处探出脑袋,远远地朝她使了个眼色。星夜会意,便也飞了进去。
店主看着他们,回头一嗓子便吩咐收拾一间客房出来,星夜见状正要说什么,却被玉离魂拦住,悄声道:“咱两都睡一屋子那么久了,怎么这时候你反计较起来了。”
“那怎能一样?”星夜说,“在长清山是为了保你性命,不得不如此。现在又不是非得一间屋子。我这无名无分的,算什么。”
他微微低头,咬着她的耳边道:“长清山少主,我还当你不在意这些身外名目呢。”
然而这回她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星夜上前一步,往店主手中加了一锭银子,淡淡道了声:“两间房”,便一个人上楼去了。
“诶?好的,姑娘。”店主虽有些疑惑,一见银子,却也免不得马上照办。
玉离魂这下落了个没趣,不由歪着脑袋闷思。她之前一直都对他挺好的,颇为照顾和亲近,初见时在她房里她还让他睡她的床盖她的被,怎么现在忽然疏离起来?难道是因为……他还没回答她那个问题,她一直心中不畅?还是说,女人都这么莫名其妙、反复无常?
和她相处了这段不长不短的时日,她对他逐渐由起初的热情亲切,变得若即若离。他没有再说什么,上了楼,却并未进自己房间去,而是静静立在她的屋子门口,观望了好一阵子。
一个跑腿的姑娘路过,疑惑道:“这位公子,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那姑娘生得眉目清秀,着一件红裙,看上去十分文静秀气,声音虽不大,却叫里头的洛星夜给听见了。
他忽觉得有些无措和尴尬,想叫她小点声亦不好开口,转头正要走时,门却吱圧一声开了。那红衣姑娘忙道:“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你当真愿意帮我一起毁掉帝修之灵?”他一时间大窘,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竟出口问了这句。
星夜听了随即露出一副礼貌的笑容,“你若不信我,大可到时候自己亲眼看看,何必问来问去的?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咱们明早就走,时间不多。玉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玉离魂被她说得心堵,“我没有不相信你,我……”
星夜十分知道他此刻的心境,便故意打断了他道:“那就歇息吧。赶了这么久的路,想必你也累了。”话音未落,门就啪一声关上了。天色已晚。他怔怔站在门口,只见里头的灯倏地一下就全熄灭了,黑黑的连她的人影也看不到了。
也罢。或许她只是想到了什么事,心情不好而已吧。他这么想了一会儿,就也打算回屋睡觉了。
但是老天爷看起来并不想让他睡个好觉。因为就在他刚进屋关上房门的时候,耳边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很快着,就听到了雨声。
雷雨滂沱,睡觉香甜。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身体已觉困倦得不行,正要沉沉入梦。然而当一道闪电闪过的光掠过她的眼皮,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一瞬睡意全无。
她想到了他的噩梦。
“阿夜……”敲门声隐隐传来。
不同以往,这次的敲门声特别轻柔、小心,仿佛还包含着恳求。轻轻的,叮叮咚咚的像水珠滴答岩石。
“阿夜。”一串轻轻的声响后,敲门声止住了。她只听到他又在门外唤了自己一声。
她还从未见他这般温柔过。自己揉了揉眼睛,只穿着袜子下了床,毫无声息地走到门口。
她能看见他的影子,他却看不到她的。黑暗中她伸出一根食指,恰贴在门外他扣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