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顾要回万妖城了。”◎
“……”
幻境里的雨落不到人的身上, 裴辞冰却不由得觉得寒冷，宋怀顾沉默地走在他斜前方，他的肩线勾勒出略显下滑的线条，看上去疲惫至极, 脚步拖沓在土地上, 带着那些雨声一起沙沙作响。
周遭的妖灵在收拾东西匆匆归家, 顶着五颜六色的伞在大街上奔跑，他们逆着人潮，这些喧嚣都与他们无关。
方才屋子里的一幕幕还在眼前上演，宋怀顾停住脚步，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明面上收你为徒，那是在壮大我的势力，现在多心的人太多了, 我不想引火烧身。
——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出万妖城, 你帮我去办一件事。
——这件事可能很苦、很累, 甚至要你顶着旁人的名字过活, 你愿意吗？
于闻洲的叩头声震天响：“师父！徒儿唯师父马首是瞻！”
“你说……”
宋怀顾的话被裴辞冰猝然撞上来的胸口折断。
裴辞冰从后面揽住了他，胳膊从他右腋下穿过揽住他的左肩头，是个完全侵占的姿势，脑袋就垂在宋怀顾的右肩上，刹那间, 温暖将他发冷的后心悉数席卷，他像是被拉进了一团软绵的火, 轻柔又和煦地将他包裹。
“缓一缓, 缓一缓。”裴辞冰左手卷紧了他的腰, “什么都不说了, 缓一缓。”
他感觉宋怀顾在他的这句话之后开始发抖。
裴辞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懂得，他都能懂得。他还记得当时他撞破姜昭越的阴谋时，浑身都在冒寒气，整个人如堕冰窖，若不是愤怒与嘲讽占了上风，若不是没人能给他靠一靠，他绝对会……
有水滴砸在他的袖口。
“宋怀顾，你说过的，可以停一停、靠一靠，我就在你身后，你放心大胆地靠着我。”裴辞冰啄了啄他的耳根，没有去看他的正脸，“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
昔日的那些场景像是滔天巨浪一般翻起，薄野临冷酷外表下对他的温和，他对自己的歉意、他的谦恭、他的谨小慎微、他的矜矜业业、他所有的好……
都是，假的么？
宋怀顾抬起手遮住眼睛。
他不是没怀疑过薄野临，说实话，从在旧村里发现那些人要杀裴辞冰、对自己恨意滔天，以及于闻洲临死前的那番言论，都已经让他心生疑窦。
谁会这么在意只有四大家族才能当城主的事情呢？
谁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搅弄风云呢？
可是，可是。
他一直在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也一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强迫自己不认所有没有证据的指控。
他的临哥可以怨他儿女情长、可以怪他动了真情，但怎么能、怎么能连他的命都不在乎了。
甚至于从他出生开始，他在薄野临眼里都只是一颗棋子，一颗用来走上万妖城、乃至修真界之巅的棋子。
宋怀顾屈起指，咬住了自己的指关节，狠狠的一口。
“嘶——”裴辞冰把他的手在出血之前抢出来，然后把自己的指关节送了上去，“咬我的。”
宋怀顾只是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真的是薄野临，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薄野临在背后纵横捭阖。
他自己、温定兰、温棠、扶影还有已经化形的傲菊……都在他那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哦对，还有抢夺傲菊的狼妖在做什么，还有和他与温定兰很早相识的、他一直当姐姐的唐梨，又知道多少。
硕大的关系网在他脑子里织开，他的心跳渐渐平稳，裴辞冰察觉到他的平静，抬手捂住他湿漉漉的眼睛。
“我们出去吧。”宋怀顾哑声道，“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
半个月后，万妖城。
“小云，吃饭啦。”刚刚做好的饭菜还散发着香味，唐梨走进屋，云衣正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玩风车，五颜六色的风车叶片从她鹅黄色的眼瞳中闪过，像是被阳光泼洒了一片金黄，显得愈发熠熠生辉。
这风车是薄野临今早上来看她的时候带来的，云衣特别喜欢，拿在手里就没放下过。
唐梨轻轻把它从她手里拿走，柔声哄道：“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云衣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瞧她：“姐姐，我在等人。”
“等人？等谁？”
“等我。”唐梨话音未落，薄野临便推门走了进来，看见唐梨略带诧异的眼神，勾头看了眼菜肴，“早上答应小云要过来吃饭的，我看看，这么多菜。”
“你不一向很忙么，怎么有时间来？”唐梨没准备那么多碗筷，起身准备再拿一副，“之前也没见你带孩子这么上心。”
“因为之前有定兰啊。”薄野临接过碗筷道了声谢，“定兰照料怀顾和小棠有经验，现在他走了，只能靠自己了。我第一次带孩子，没什么经验，自然诚惶诚恐。”
“看出来你的确很诚惶诚恐。”唐梨挨着小云坐下，用勺子盛了一勺鸡蛋羹，拌在软糯的米饭里，最后拿筷子加了点儿葱花，“怀顾来消息了，这几日就要回来。”
薄野临执著的手一顿：“怀顾要回来了？”
“嗯，而且带幽兰一起回来。”唐梨弯了弯唇角，“听他讲，裴辞冰与幽兰的连结已经断开，所以没什么问题，只是可惜，幽兰的妖丹没有了，所以枯萎在即，怀顾说带回禁地，看看还有没有救。”
“妖丹没有了？”薄野临那双长眉渐渐蹙了起来，“按理来说，化形后才有妖丹，幽兰化过形？”
“可说呢，我也很震惊，莫不是在天水台化形了？可想想又不现实，化形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天水台的禁地再怎么也比不上万妖城四大家族土生土长的地方灵力充沛，想化形也太难了。”
云衣吃得很香，唐梨喂一勺她就吃一勺，小脸蛋儿都塞得鼓鼓的，像一只小仓鼠，唐梨只好停下来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的米粒，然后再端起碗。
“更细节的他没同我讲了，也是，化形的消息万一传出去，万妖城恐怕有大麻烦，世人皆知寒梅与傲菊都化形，再加上一个幽兰，只怕更多人虎视眈眈。”
“嗯。”薄野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吃饭的动作也变得迟疑起来。
唐梨注意到他的变化：“怎么了？担心？”
“是啊。”薄野临咽下嘴里的饭菜，“肯定担心，幽兰化形我们却不知道，变数太大，而且妖丹还没有了，只怕落入有心之人的手里。而且这些日子里，捕捉万妖城小妖的散修那么多，万一妖丹也被他们混在其中带走，那就麻烦了。”
唐梨也被他带的担忧起来，动作都慢了些，云衣不解其意，只知道自己吃完了却没有下一口，小脸慢慢地皱了起来。
“没关系，事情已经发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薄野临示意她赶紧接着喂，要不小姑娘要哭了，“多思无用，等怀顾回来了，我去找他谈谈。”
“怀顾……？”云衣咽下唐梨喂她的食物，学着他们的说法，疑惑地念了下这个名字。
唐梨戳了戳她的小脸蛋儿：“是你怀顾哥哥，你还没见过，马上就回来了。他应该会很喜欢你。”
但他们都没想到宋怀顾是带人回来的。
宋怀顾回来时，薄野临和唐梨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两句客套话，就被后面面色冷峻的裴辞冰惊得没说出来话。
“……裴宗主？”唐梨唇角抽了抽，那次夜闯天水台真的是险之又险，“你怎么也有空来了？”
“道侣回家，我当然不放心他只身一人了。”裴辞冰把手里装着幽兰的匣子往前一递，“二来，我亲自来奉还万妖城的幽兰，如此这般，也可以显示出我的诚意，不是吗？”
唐梨的注意力当即就被那匣子引走了，连忙接过来打开。
娇嫩的花瓣已经变得颓然，蔫巴巴地垂在匣底，花蕊都快萎靡，唯有几柱还勉强撑着没有倒下，显示出最后一点点的生机勃勃。
唐梨连忙带人把它送回禁地。
她走了，薄野临和裴辞冰两人互相客套地行了礼，目光一触即收。自从裴辞冰接任天水台宗主后，薄野临对他就是防之又防，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裴辞冰。这个人性格太张扬，又太霸道，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对象。
于是他将目光落向另一个他没看懂为什么会一起回来的人身上。
扶影一身翠绿色短打，双刀别在腰间，看上去几乎要拽垮她的身体，但她的腿长而有力，表情无畏而淡漠，看向薄野临的时候也没什么情绪表露。
薄野临先笑了下：“多年不见，过得还好么？扶姑娘。”
“别那么叫我。也不算多年不见，过年的时候我还是回来看看的。”扶影别了下耳边碎发，冲着薄野临假惺惺地一笑，“我自小就不在万妖城长大，薄野城主与我之间其实没什么情分的，不用这么熟稔。”
“但你终究是万妖城的孩子，当年定兰跟我讲说有个小丫头想搬出去住，我还很担心来着。”薄野临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被扶影不动声色地躲了，“你好像对我有什么敌意？”
“纠正一下，不是敌意，只是不喜欢。而且我从小就不大喜欢你。”扶影撇了撇嘴，“长得太凶了，每次看见你我总能做噩梦，后来搬出万妖城，才勉强好了点儿。”
“看来你离开万妖城生活，居然有我一份罪责。”薄野临哈哈一笑，倒也不过多在意她的言语出格，只是转而看向宋怀顾，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亲昵又安心地抱了抱。
裴辞冰眼角一抽。
“回家就好，本来我很担心你来着。”
担心的内容不言而喻，宋怀顾身体僵了僵，几乎是强迫着自己抬起手，在薄野临后背上拍了拍。
他现在的疑窦与怀疑都太高，但不能让薄野临看出什么，毕竟现在薄野临手里的筹码太多，一旦被他发觉不寻常，只会加速他对自己的杀意，甚至会以这个作为借口将宋怀顾软禁，届时很多事情便更加不受控制。
他要冷静，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别担心，临哥，我回来了，就没打算再走。”宋怀顾松开他，眼睛里流露出诚意满满的笑容，“我打算重新与裴辞冰结成道侣，所以要回来知会你与唐姐，个中细节，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薄野临有着那么短短一瞬的凝固，旋即点头：“好。”
“我听说傲菊化形了。”宋怀顾明显感觉到，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薄野临瞧他眼神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在哪里呢？我想见见。”
“怀顾，化形的细节我会跟你解释，她不会动摇……”
“临哥，我没这么想过。”宋怀顾看着他，释然一笑，“我从来、从来、从来都没在意过我在万妖城的地位，是准城主还是普通小妖，我都没在乎过，其实我对城主之位从来毫无兴趣。”
他笃定又坚定地说完，眼睫眨了眨。
“我只是想看看孩子，是弟弟还是妹妹？我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