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下床时，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小“淅索”声，无意间已将月下那人给惊扰，他微微侧首，载满清辉的目光缓缓流动至我身上：“夫人，怎么醒了？”
我赤着脚踩在地上，夏日夜里的地板尚有白日余温，平滑的触觉贴合在脚板底，倒是温和又舒适：“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啊......夫君半夜望月沉思，可是有什么难以纾解的心事？”
与他在一起的数载光阴，我不曾一次见过他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望月，那时而寂寥又时而凝重的模样，曾在那些夜里无声地让我莫名心疼。
走至胡月卿侧畔，他伸出手自然的拥我入怀，让我的背靠在他胸膛上，轻轻环着我的腰柔声说到：“知吾者，莫若夫人。”
他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见此我也就放心了。
“那夫君是为了何事烦恼，不妨与我说说？”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这静谧的夜里响起，而后胡月卿清冽低沉的声音，从我耳边徐徐传来：“今日在厨房时，八姐与本君提了一件事......这事，关于本君的母亲。”
我曾在他与凤临尘的口中，零星的听过一些过于他母亲的事情，他与我一样自小都是由亲人带大，记事以后就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我起码只是在劫难中灵聚为人后暂时成了孤女，并不是九重天上的父母不要我了。而他，却是因为父亲离世后母亲伤心欲绝，随后飞升上了九重天继又请命前往西天梵境清修，无论当时他的母亲是什么心境，终还是将他抛下了。
于是这也就成了他内心深处无声的心事，也是掌心里的一根刺。不触碰时不会疼，若是无意碰到了，那疼痛倒是让人彻夜辗转，难以入眠。
“噢......”我低下头轻轻应声，随即又问到：“母亲......她怎么了？”
“她一切都好，并无他事。”胡月卿回答得很平静，目光又移向了苍穹上高悬着的那轮清月：“只是八姐说，如今本君已经飞升有些时日了，便提议让本君带着你和清儿，一同去探望她。”
我微微一怔，忽然绽开笑颜：“那这是好事儿啊！一起去看望母亲，我自然是乐意的！”但转念一想，又提出了疑问：“你是在担心我肉体凡胎的，无法踏足西天梵境？”
毕竟我一身凡尘，而梵境又是清净之地，若是强行踏足，许会让这污浊的凡尘之气，污染了佛门净地吧？
胡月卿眼中含着笑意，摇了摇头：“如今众人皆知你是九重天的神女，若先去瑶池洗涤凡尘之气，再与仙人结伴而去，有了神女之心的灵气护体，也不是全然无法踏入梵境。”
既然有法子可以带我去西天梵境，那他自然不是在为此事发愁。
而眼下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便是......他在想着，到底要不要与他母亲相见。
我多少是明白他心中所想的，正琢磨着如何与他谈谈，但转身之时，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他的目光。
那眼中笑意已经悄然敛去，不知何时，竟蕴着一丝浅浅的神伤。
我愣了愣，眉头微动，却蓦然又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数千年来，本君与她都未曾有过任何往来，甚至连本君千岁时初次历劫，她也未曾出现。本君的生命里连她的剪影都没有，这与陌生人，其实又有何不同？”
我的心像是突然被攥住了，正欲开口说话，他忽然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薄雾：“本君明白，每个人迟早都要独立，将来也有着各自的责任与需要守护的东西，所以倒也并非是怪她，亦也不会去恨她。可这心中，却总是莫名空得厉害，但数千年来这般空着空着也就逐渐习惯了，如今若是忽然想着再去将其填补......”他轻笑一声，声音夹着些许无奈：“反而又觉得有些多余了。”
话尾余音轻轻散去，此刻的他，竟有些像是天上的那轮皓月，孤寂，又清冷。
蓦然想起当初他为我解蛊毒的那夜，我们就是像现在这般，站在同一处窗前眺望着同一轮清月，谈论着同一件心事，相互宽慰着同一颗不安的心。
他那时告诉我，儿时的自己努力修炼，就是为了将来得道飞升后能见自己的母亲一面；却未曾告诉过我，那仅仅只是儿时的执念，并非代表长大成人后依旧还是那样的想法。
毕竟数千年的时光荏苒，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而人经历过的事情多了，心境也会随之变化，再也不复当初。
可无论其他的东西如何随着岁月的变迁而变化，但这血脉相连的亲情，终归是不能改变的。
从那无奈的语气里我摸到了一丝情绪，他只是彷徨，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但绝非是拒绝。
我也随之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恍惚：“你可知道，当初逼着你飞升后，我自己又如何了吗？”未等他回答，突然抬头笑道：“我心脉爆裂，纵身跳下了忘川。”
“什......？！”
我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激动，同时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到：“我明白失去爱人的感觉，相信你也是。但是那时有人救了我，让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方向，可母亲她没有，她很无助。那种崩溃的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甚至让我连回到神府的勇气都没有。我害怕，害怕看到熟悉的一切，害怕这里处处都有你的影子，我根本不敢踏足幽取神府半步，这真的太折磨人了，会让我发疯......”
我从未跟他说过这些，因为那件事曾让我们都遍体鳞伤，我也不想一次次的掀开伤疤，让他陪着我再疼一遍。
只是如今，我不得不说。毕竟当年他的母亲，想来也与我是同样的心境，哪怕是面对天劫，想来也是抱着心如死灰的状态去应劫的。
胡月卿眼中雾气渐浓，被我抓在手中的胳膊微微颤抖：“夫人，你......”
我直接拿起他的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而后对上他微惊的目光，扯出一抹笑意：“我再问你，当初我们还在九重天的时候，你心中是否挂念着清儿？”
胡月卿抿了抿唇，颔首轻道：“嗯，自是挂念的。”
“那不就对了吗？”莞尔一笑，我捧着他的脸，踮起脚来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母亲她啊，或许也是这样的心情呢。你也知道，踏入佛门便从此六根清净，母亲她是寻了个让心境平和的地方，但有些东西是埋在骨血里，终究割舍不下的，例如姐姐们，与你。所以无论何时，这都不是多余的，反而是锦上添花，了却遗憾。”
谁的一生没有两难全的时候，哪怕在我身为凡人的短短二十余载年岁中，也已经经历过不少回了。想来胡月卿，他也一定会懂的。
眼前人的眸子一扫黯然，变得熠熠生光，他再次拥我入怀，下巴抵在我的头顶，笑得释然：“若是再早些遇到你，那就更无憾了。”
“是吗，如今也不晚。”
“嗯，甚幸有你。”
其实我也是那样想的，若是能早些遇到他，再为他拂去一身霜雪，那么他，会不会活得更加明朗，更加鲜活一些？
我轻声一笑，靠在他的怀中，与他眺望窗框外的那轮清月。
忽然间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便用手肘戳了戳胡月卿，笑着道：“诶，心肝儿啊，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