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上)◎

  这已是谢砚之死后的第六十个年头。因不曾立碑, 年头一长,连青冥都有些找不准衣冠冢的具体位置。

  索性把这紫藤花架当做谢砚之的墓碑来看待。

  青冥轻晃盏中浊酒,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岁月不饶人啊, 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整整六十载。”

  “这些年来,她过得不错,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妖。”

  “而今,西南十万大山与魔域已然被她合并成妖魔界, 人族实力大不如从前。”

  “不过那丫头好歹从前也是个人, 故而, 对人族也算是宽厚。”

  “奈何修仙界分裂已久, 非江小别一人之力所能掌控, 那丫头若想成为六界共主, 怕是还得再等上个百来年。”

  “你大可放心心, 纵是没有我们在一旁扶持, 她也依旧能过得很好。”

  “还有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心中仍惦记着你。”

  “昨日, 我又瞧见她在醉酒后哭着喊你的名字。”

  “嗬, 死丫头片子竟还有两幅面孔,人前作威作福嚣张跋扈, 人后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哦,眼睛都快肿成了烂核桃。”

  “可又有什么用呢?你再也回不来了。”

  青冥说着说着, 不知怎得, 竟有些伤感:“人啊,是不是都只有彻底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

  仰头喝完坛中最后一口酒。

  青冥摇头晃脑地走了。

  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又有什么意思?他不便在谢砚之坟前说颜嫣坏话, 打算去影那儿偷偷骂她。

  这厢, 影正盯着周笙生寄来的信笺发愣。见青冥贸贸然闯了进来, 连忙将其收好,并一脸警惕地盯视着他。

  青冥哪儿受得了这种气?不禁开始阴阳怪气:“呦呵,不就一封破信?还不给我看?小气吧啦的。”

  影始终保持缄默,并未搭理青冥。

  隔了好半晌,方才启唇:“她说,她已与那周公子绝婚,想见我。”

  青冥四仰八叉瘫在摇椅上,随手捡了颗花生米往嘴里扔,含糊不清地应和着:“你不是爱她爱得要死要活的么?那就赶紧去见啊。”

  影扯了扯唇角,无声苦笑。

  “可这从来就不是我想不想见她的问题。”

  ……

  自那日以后,不论周笙生写多少封信,皆如石投大海。

  影再未回过一封信。

  周笙生主动与颜嫣提及此事,已是两个月之后。彼时,影就在一旁待命。

  明明她离自己那么近,近到仿佛触手便可及,他却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无,唯恐心生旖念。

  入夜后,影目送周笙生离开魔宫,直至那辆轱辘轱辘转悠的兽车彻底消失在他视野中,方才收回目光。

  他回到自己屋中的第一件事是卸去那枚泛着寒芒的金属面具,就着月色端详镜中的自己。

  今晚月色很美。

  衬得镜中人愈发狰狞可怖。

  那是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惧意的脸。

  不,不仅仅是这张脸。

  他被软甲所遮蔽的躯体亦是满目疮痍,竟连块完好的肌肤都寻不出。

  覆盖全身近半以上的烧伤是三百年前,尚在凡界做暗卫时所留下的。

  还有那些遍布全身的刀痕与剑伤,亦是当年执行任务时所留。

  彼时的他尚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能活一日是一日,如何能知晓,有朝一日,竟会因自己被毁的外貌而伤神。

  这般面目可憎的他,又怎敢以真容出现在她面前?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

  既明知没有结果,又为何要开始?

  周笙生的信仍在源源不断寄来。

  她在信中说: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也爱上了种花。

  只是,她与那些个花花草草无甚缘分,纵是从前长得再好,经她之手,总会落得个花枯叶落根烂的悲惨下场。

  前些日子,她听了颜嫣的“指点”,随手从路边挖回一棵野草养着。

  那野草真不愧是野生野长的草,生命力顽强到令人叹为观止。

  在她手中撑过了头七日不说,竟还开出了数朵淡蓝色的小花。

  她当真高兴极了,连忙将其摘下,装入信笺中,一同寄给他。

  月色迷离,如水一般的月华盈盈淌入窗,落在影银白的铠甲上。

  他垂眸望着那朵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小蓝花,常年藏匿于冰冷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许久,许久……

  直至皓月落下,旭日升起。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提笔,给周笙生写下最后一封信。

  ——「七日后,戌时,芷江江畔,不见不散。」

  奈何缘分这种东西当真奇妙得紧。

  就在周笙生收到回信的那刻,紧闭六十余载的登仙路重新开启。

  顷刻间,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自天之尽头掠来的飓风仿佛能撕碎一切。

  周笙生当即放下信,俯身推窗。

  绮窗被推开的那个瞬间,一截被飓风搅碎的云雀尸块砸了进来,落在染着栀子花香的信纸上,血色层层晕染开,“不见不散”四个字霎时被染做猩红。

  周笙生心口突突直跳,当即拿出传讯玉简,联系远在魔域的颜嫣。

  此刻的颜嫣亦在仰头望天。

  纵是早已做好应对之策,仍被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到。

  她深吸一口气,在最短时间内将妖魔界中凡人转移至提前建好的地下城。

  以数万座灵矿为支撑的诛仙阵瞬间开启,浅金色光幕笼罩九州大地,足矣撕裂一切的飓风即刻消弭。

  光幕之外,惊雷仍在轰炸个不停,俨然一副灭世之景。

  所有人都在静待苍梧的到来,绷紧每一根神经,目光片刻都不敢离开天幕。

  雷云在头顶轰鸣了足有三日之久,直至第四日清晨,苍梧都仍未现身。

  众人俱感疑惑之时,第一缕晨光撕裂厚厚的积云,洒落下来。

  也就是这时,颜嫣方才明白,苍梧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数以万计的棎木自她眼前破土而出,于顷刻之间长成足矣遮天蔽日的巨树。

  苍梧心思缜密。

  从未想过要与琉璃界正面对上。

  积攒了整整三日的雷云,不过是用以吸睛的烟雾弹。

  他真正的目的分明是要利用棎木耗死被困于诛仙阵内的琉璃界修士!

  而此刻的颜嫣却在想,琉璃界内何故还有棎木?明明早在谢砚之死的第一年,她便开始用铜汁浇灌血渊禁地中那片棎木林。

  最后一棵棎木早在十年前便已枯萎,连带着那片土地都已长不出任何植被。究竟是谁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棎木种满了琉璃界?

  真相远比颜嫣想象中更为残酷。

  能在短短六十年间将棎木种满九州大地的,从来就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一群人。

  他们的共同点是,祖上皆有成功飞升载入仙籍的修士。

  既如此,出卖琉璃界,替自家老祖办事,又怎称得上是背叛?

  说白了,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与那群无根基的普通修士在乎输赢。

  可现如今并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颜嫣第一时间拔剑斩断距自己最近的棎木顶端嫩芽。

  本还在疯狂抽枝拔高的棎木瞬间停止生长,当年柳月姬便是这般教她的。

  找到解决之法的颜嫣气沉丹田,用灵力将自己声音扩大数倍:“这些食人树名唤棎木,弱点是顶端的嫩芽!切记莫要被它们缠上,斩断嫩芽便跑!”

  周遭修士纷纷效仿。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似颜嫣这般修为高深,能够做到斩断棎木嫩芽后全身而退。

  况且,斩断嫩芽这一弱点只针对仍在抽枝生长的棎木,并不包括那些已然生成的,颜嫣纵是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所有棎木嫩芽斩干净。

  浅金色光幕外,苍梧正立于云端之上俯视人间。棎木本为神树,连上古神祇都可轻易绞杀,莫说区区一群修士。

  这分明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血色弥漫,哀嚎四起,将人间化作炼狱。

  不断拔高的棎木已然遮蔽天日,整个世界静到只余枝条划过地面时所发出的“沙沙”声。

  不过短短半日,在地面上活动的修士俱已被棎木缠住。

  有些仍在奋力挣扎,有些则早已化作滋养棎木的养料,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一日。

  颜嫣虽不曾被棎木缠住,身上灵力却已然被掏空。棎木若再度袭来,定然无法脱身。

  殊不知,苍梧等得便是这一刻。

  他要不费一兵一卒将琉璃界中所有修士耗死,连带那些为他效力之人也将成为弃子。

  颜嫣仰头望天,视线穿过茂密枝叶的封锁,方得以窥得一线天。

  天幕之上,诛仙阵浅金色的光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这意味着那数万座灵矿中的灵石俱已被耗尽,苍梧随时都可攻入琉璃界。

  不甘心……

  颜嫣当真不甘心就这般败于苍梧手上。她甚至都不曾对他拔剑……

  当笼罩在琉璃界上空的那层浅金色光幕彻底消散时。

  销声匿迹许久的柳南歌竟也出现了。

  她恭恭敬敬立于天幕之上。

  朗声高唱:“恭迎仙君凯旋,而今琉璃界已是您的囊中之物。”

  柳南歌出现得着实有些突然,苍梧似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此迎接自己。

  尚未来得及回话,颜嫣便已提剑攻了上来。

  若在全盛之时,有谢砚之半身修为的颜嫣手握弑神剑,倒能压苍梧一头。

  可不眠不休等了足足三天三夜,又与棎木缠斗半日、几乎耗空全身修为的颜嫣显然不是苍梧的对手。

  那软绵绵的一剑,非但未能伤到苍梧,反倒暴露了她如今的实力。

  苍梧笑而不语,某种程度来说,他倒有几分欣赏颜嫣。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苍梧抬手间,又有几根棎木袭来。

  灵气被耗空的颜嫣反应极慢,根本来不及躲避。

  可那些藤蔓并未将她紧紧裹缠,而是像箭矢般贯穿她的肩。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立于苍梧身后的柳南歌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已然握紧拳,整颗心都已经悬了起来。

  好在颜嫣并未叫她失望,以最快的速度拔.出深扎她体内的气根,且趁此机会往嘴里塞了枚补气丹。

  服下补气丹的颜嫣并未贸然进攻。

  她方才那一击有所保留,不曾使尽全力,迷惑苍梧的同时,也在试探他的深浅。

  遗憾的是,苍梧并未亲自动手。

  如此一来,颜嫣对苍梧的真实实力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猜测。

  一、他在虚张声势,不敢暴露自己真正的实力,那么,也就说明,他真实实力定然在她之下。

  二、他实力异常强大,根本不屑于亲自动手来收拾她。

  此刻的颜嫣明显更倾向于前者。

  若是后者,苍梧又何须折腾出这么多花招,早就该与她正面对上了。

  颜嫣甚至怀疑,他前三日都未现身,为的就是要将她拖垮。

  若真是如此,那便好办了。

  只怕他是既有实力,又在藏拙。

  颜嫣此番显然是猜错了。

  她对苍梧的了解远远不够。

  苍梧乃开天辟地来不可多得的一位全才,天资卓越,论天赋,只在谢砚之之下。

  偏生他这人还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又是个比颜嫣多活了数万年的老怪物。

  在他面前,颜嫣本无半分胜算。

  答案并不明确,颜嫣不敢贸然行动,与苍梧僵持不下。

  可时间却是不等人的,每多耽搁一息,便多一具被棎木吸干的尸体。

  颜嫣听着黑暗中传来的或高或低的呻.吟,终是顶不住这样的压力,不顾一切地提剑冲了上去。

  这一次,她使尽了全力,苍梧亦无所保留。弑神剑剑气所经之处,连空气都在阵阵扭曲。

  直至此刻,苍梧方才发觉,颜嫣手中那柄剑并不简单。

  谢砚之把消息捂得太紧了,苍梧只隐隐从埋在琉璃界探子的口述中揣测出一星半点。

  他知谢砚之定然给颜嫣留了后手。

  将死之时传她半身修为,这种事倒不难猜到。否则又该如何解释颜嫣如今的修为?

  也正因苍梧生性多疑,才会想到再次利用棎木来达到目的。

  除非谢砚之能重新活过来,否则,无人能奈何这些棎木。

  可他万万没想到,颜嫣手中的这柄剑竟也有古怪。

  再一联想到,这六十多年来,他都未能找到玄羲的第一百零四世转世……

  苍梧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柄剑该不会是……

  至此,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定不能亲自上阵,仍需利用棎木来对付颜嫣,且还需速战速决,决不能节外生枝。

  在苍梧的操控下,方圆百米内的棎木皆卸去卷在身下的“猎物”,舒展开气根,如潮水般向颜嫣涌来。

  破空声自四面八方汇拢而来,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颜嫣根本避无可避。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被颜嫣抵于胸前的弑神剑中霎时迸射出刺目的白光,仍在向她逼近的棎木瞬间被搅成齑粉散开。

  见此状,苍梧瞳孔骤缩。

  谢砚之他竟……竟将另一半修为藏于弑神剑中,弑神剑察觉到颜嫣有性命之忧,封印方才解除,释放出另一半修为与颜嫣相融。

  苍梧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被谢砚之摆了一道,见势不对的他掉头就跑。

  然而,颜嫣并不打算放过她,高举弑神剑。

  狂风烈烈,扬起他的衣袍。

  眼看那强横无匹的剑势就要扫来,苍梧当机立断,拽住柳南歌来为自己挡剑。

  “你可得想好了,剑该往何处落。”

  已然感受到颜嫣情绪波动的苍梧神色自若地朝她笑笑:“否则,你这位同父异母的好姐姐怕是得与我一同魂飞魄散。”

  泼出去的水无法即刻收回,更遑是这使尽全力的一剑。

  千钧一发之际,颜嫣收回了剑势,几乎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而她也因此受反噬,生生扛下了七成以上的力,仰头喷出一口淤血。

  目的既已达成,苍梧满意地笑了笑,已然松开紧攥柳南歌后颈的手。

  他本欲趁此机会逃走,尚未来得及行动,便觉后背一凉。

  尖锐的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至全身,苍梧擦去溢出唇角的血,回头看了一眼。竟是柳南歌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他一掌拍在柳南歌颅顶,咬牙切齿道:“你竟敢!”

  那一掌使了近十成的力,柳南歌头骨瞬间裂开。满目鲜血染红她的视野,她却仍死死抱住苍梧的腿,大声吼:“杀了他!快杀了他!”

  颜嫣见状,毫不犹豫,一剑刺去,正中苍梧心口。

  苍梧低头看着自己逐渐消失的身体,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你……你们……”

  惯于玩弄人心的他至死都想不通,柳南歌怎会与颜嫣合作。

  莫说他,就连柳南歌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会与颜嫣一同携手杀敌。

  血不断从她碎裂的头骨中溢出。

  颜嫣紧紧抱着她,不停地擦,不停地擦,可那些血仍在源源不断涌来,像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柳南歌勉力弯了弯唇角。

  “别擦了,没用的。”

  颜嫣手指颤了颤。

  仍十分固执地擦去了将要流到她面颊上的血。

  柳南歌不再说话,静静凝视着她。

  “你为何宁愿自伤,也不让我魂飞魄散?”

  颜嫣仍未停下手中动作,嗓音干涩:“你本性不坏,罪不至此。”

  “况且……你已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扬起她们的发,柳南歌怔了足有十息,方才扬起唇角,絮絮说道:“可我还是讨厌你。”

  “讨厌你与我生得这般相像,讨厌你身上曾与我流着一样的血。”

  “讨厌你被这么多人喜欢,什么都不用做,便有人甘心为你赴死。”

  “讨厌你明明这么弱小,却做了那么多我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我还讨厌你……杀了谢砚之。”

  “凭什么我对他求而不得,你却能对他的爱不屑一顾?”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颜嫣需将耳朵贴在她唇畔方才能听得清。

  颜嫣亦勉力扯了扯嘴角:“都快死了,还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你以为我就不讨厌你?”

  “你生来便拥有我所想要的一切,家世显赫,还长得这般高挑,动一动手指,就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你奉上一切。”

  “那时候,我时常在想,同样都是人,为何你我之间的区别就这般大?”

  “我不甘,我愤怼,我恨得牙痒痒。”

  “后来呀,我可算是想明白了。”

  “人与人本就生而不同,所拥有的也尽然不同,或许你所司空见惯的一切正是他人穷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

  “既如此,我为何总要盯着别人的东西,却忘了自己所拥有的?”

  “我讨厌你,却一直都在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嫉妒你。”

  “所以,你瞧,如今的我也终于拥有了你一出生便拥有的一切。”

  “你……你所拥有的,本该比我更多。”

  “或许是的吧……”

  柳南歌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嫉妒你……”

  “这话听着很可笑是吗?因我这一生啊,本就活得像个笑话。”

  她说着,又释然地笑了笑。

  “我做了这么多坏事,杀了这么多人,来世还能做人吗?不做人也挺好,那就做棵树做朵云,我寻思着也挺好。”

  “倘若还有来世,我再也不要遇见他们了,不要遇见谢砚之,不要遇见我爹,更不要遇见我娘……

  “但是,可以再遇见你。”

  “颜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