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可我从不信命,偏要勉强。”◎

  颜嫣陡然拔高音调:“半年!这么久?”

  谢砚之对她的态度甚是不满:“是你求我办事, 不是我求你。”

  颜嫣皱着眉横他一眼,又不打算搭理他了,觉得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谢砚之并不解释, 由着她去。

  经此折腾,他们之间的关系终还是有所缓和。

  夜里,谢砚之再也不用抱着那只会掉毛的小肥猫睡觉,颜嫣躺在他怀里,身上是淡淡的茉莉花香。

  谢砚之轻轻抚着她的发, 想得很美。

  待柳月姬一死, 找齐五块魔神残躯, 便能为她造出一副举世无双的新肉.身。

  届时,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颜嫣在黑暗中凝视谢砚之侧脸, 与他打着截然相反的算盘。

  若能得偿所愿, 她便能彻底摆脱谢砚之, 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可半年太久了, 她等不了。

  得再想个什么法子, 刺激他加快进度。

  翌日清晨, 谢砚之出门不久, 颜嫣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们既已“和好”,阿梧也不再躲躲藏藏, 即刻跑来伺候颜嫣更衣梳妆。

  那些“失踪”已久的宫娥们亦陆陆续续出现在颜嫣眼前。

  只可惜,她今天没心情玩。

  她又坐回了院子里的那架秋千上, 朝阿梧与那群宫娥挥挥手, 示意她们走远些,她想一个人静静。

  近些天来宫娥们也都闲散惯了, 十分顺从地退下。

  秋千越荡越高, 颜嫣飘飞的裙裾被风拉直, 像一面燎着火星子的鲜红旗帜,在风中肆意招展。

  不论阿梧还是别的宫娥,都不敢将她的秋千推得这样高,怕会伤着她。

  她从未看得像今日这般远,宫墙外仍是宫墙,一层叠一层,延绵不绝,无边无沿,仿佛没有尽头。

  这,便是锁着她的金丝笼的本貌。

  颜嫣突然没心情继续荡秋千,想寻处最高的地方,去看看樊笼外的世界。

  她身随心动,爬上院子里最高的那株凤凰木。

  而今正值盛夏,满树繁花剧烈燃烧绽放,与颜嫣鲜红的衣裙融为一体,藏匿住她的身形。

  她抱着凤凰木粗壮的枝干,在花与花的罅隙间向下眺望。

  宫墙外的清晨是被一屉屉冒着热气的蒸笼唤醒的,行人熙熙攘攘,或是沿街叫卖,或是排着队买新鲜出炉的油炸果子……

  颜嫣目光怔怔望着宫墙外沾着人间烟火气的热闹街景,看得入了迷,一待便是整个上午。

  三百米开外的膳房内,午膳已备好,谢砚之等了许久都不见颜嫣人影。

  又过近半炷香工夫,阿梧神色慌张冲了进来,哭丧着脸道:“尊,尊上,夫人她,她不见了!”

  谢砚之神色一凛,本就没多少表情的脸变得愈发严肃,即刻放出神识去寻颜嫣。

  他修为高深,神识覆盖整座魔宫,魔宫内每一件活物俱逃不过他的眼。

  三百米外,空荡荡的秋千仍在晃,火红的凤凰花打着旋儿飘落,花瓣上趴了只肥嘟嘟的毛虫。

  五百米外的料峭屋檐上,几只肚皮圆滚的鸟雀正在嬉闹,蹦蹦跳跳,展翅翱翔。

  千米外,潮湿的土壤中,有种子在破芽,胚芽撑破种皮,徐徐舒展开,直至钻出泥土。

  ……

  万物生长,欣欣向荣,唯独看不见颜嫣。

  那一刻他竟是忘了,颜嫣没有心跳,没有脉搏,并非活物。

  待谢砚之想起此事,空气骤然冻结,冷凝成冰,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面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可很快,那些外泄的情绪通通都被压入心底,颜嫣外逃也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谢砚之从未这般直观地感受到她肉.身已死,而酿成这等苦果的罪魁祸首偏生又是他自己。

  他甚至都无法与颜嫣解释。

  当年要杀她是真,并无任何误会。

  甚至,若能重来,在不知颜嫣便是那个姑娘的情况下,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以绝后患。

  他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孤女颜嫣纵然有情,却也不足以让他失了智,冒这么大的险养虎为患。

  “背叛”二字于他而言是龙之逆鳞,触之必死,彼时的他对颜嫣的情谊尚不足以做到这一步。

  故而,他无法解释,亦不觉得自己错在此处。

  他错得是,未能及时发现颜嫣便是他在找的那个人,从而导致后面所发生的一切悲剧。

  若说谢砚之心中全然无悔过之意,自是不可能的,可他这样的人又岂会轻易服软?

  这个阳光微醺的午后,身披重甲的金吾卫来回巡逻踱步,将通往外界的每扇门统统堵住。

  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魔域笼在一片阴霾之中。

  气氛很紧张,伴在谢砚之左右的青冥连大气都不敢出,其余人等更是噤若寒蝉,只盼着能快些寻到夫人。

  外面的世界早已乱成一锅粥,颜嫣仍坐于那株凤凰木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满城人瞎忙活。

  如若可以,她真想就这么彻底消失在谢砚之眼前,让他明白何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惜她如今尚不能走,还得仰仗谢砚之来杀柳月姬,只能借此机会过下干瘾。

  纵是如此,也让她心中无比快意。

  她敞开双臂,半眯着眼平躺在凤凰木粗壮的枝干上,藏匿于那片火一般热烈的花丛间。

  正午的阳光稍稍有些灼人,被满树繁花削弱,只余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颜嫣身上,不晒也不冷,一切都刚刚好。

  颜嫣躺得很是惬意,简直就快要睡着,却不知,因她而起的这场“祸事”已然蔓延至修仙界。

  江小别与周大幅本还好端端地在大街上闲逛,倏忽间涌出无数身披重甲的金吾卫。

  他们二人就这般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被“请”去魔宫。

  众人议论纷纷,也不知那凡女颜嫣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迷得那魔尊都快失了智。

  他这般兴师动众地跑来修仙界掳人,若有人故意拿此事做文章,那可是要打仗的。

  酉时三刻,阳光已然式微。

  颜嫣翻身调整姿势之际,不经意间瞥见两道熟悉的人影——江小别与周大幅。

  正在打哈欠的她瞬间惊醒,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她不过是想吓吓谢砚之出口恶气,万万没想到会将他们二人拖下水。

  她心中有些慌,正打算悄悄爬下树,溜回寝宫。

  却不想又有变故横生,猝不及防间,她右手好似摸到了个软得超乎寻常的条状物,毛绒绒地搔着她掌心,还在拼命蠕动。

  颜嫣浑身猛颤,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动作且僵且慢地抬起头……

  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胖虫正与她眼对眼。

  “啊——”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颜嫣手一抖,凄厉的惨叫声打碎这场分外不寻常的死寂。

  风“呼啦啦”地吹,擦过面颊,擦过耳廓,眼前的景在不断倒退。

  火红的凤凰花“簌簌”飘零,落在颜嫣额上,不断往下坠的颜嫣落进谢砚之怀里。

  她连忙闭上了眼睛。

  阳光在头顶轻晃,紧紧搂住她的谢砚之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纵是如此,颜嫣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骇人寒意。

  她色若死灰,愈发不敢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谢砚之怀里装死。

  江小别、周大幅恰好抵达此处,看见这幕。

  二人面面相觑,对视许久,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迷茫。

  他们本以为颜嫣出了什么事,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呀……

  最后,还是周大幅壮着胆子问了句:“不知魔尊大人唤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谢砚之没接话,垂眸凝视着犹在装死的颜嫣,本有满腔怒火想要宣泄的他而今只觉无奈。

  轻轻拍打着颜嫣面颊,柔声哄道:“你好姐妹来了,不想与她叙叙旧?”

  颜嫣丝毫不为所动,仍在奋力装死。好姐妹有得是时间见,死皮赖脸躲过这劫,才是重中之重。

  江小别性子暴躁,见颜嫣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不免有些急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忙冲上去问:“还请魔尊大人如实告知,阿颜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颜嫣悄咪咪转过头,趁谢砚之不注意,朝周大幅使了个眼色。

  周大幅即刻会意,伸手挽住江小别胳膊,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笑着与谢砚之告辞:“想来也无别的事,既如此,我们二人便不叨扰了。”

  一语毕,拽着满头雾水的江小别径直离开栖梧殿。

  直至再也看不见谢砚之,方才松开紧拽江小别胳膊的手,轻弹她脑门,笑着调侃之:“他们夫妻二人正在调.情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江小别倏地瞪大了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大阵仗的调.情,且不说这乱成一锅粥的魔域,连修仙界都已受到波及。

  可真真是活久见,活久见。

  但这也恰恰从侧面说明颜嫣在谢砚之心中究竟占了多重的分量。

  起先,江小别还觉着,谢砚之对颜嫣的这般不过是占有欲在作祟。

  而今是愈发迷茫了,若单单只是占有欲,当真能做到这一步?

  越是如此,谢砚之越不可能放手。

  届时,他们又将如何处之?以他们之力究竟能与谢砚之相抗到几时?

  江小别越想越觉心情沉重。

  二人忧心如焚地走出魔宫,有人早早便守在了兽车外。

  那人神色恭敬地与他们二人行了个礼,且将一盆息雾草送至江小别面前,温文尔雅。

  “惊扰二位了,这是我家尊上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息雾草乃洗髓丹中最关键的药材,一甲子成熟一次。

  这株息雾草是谢砚之前些日子从魇熄秘境中带回来的,栽在聚灵盆中催熟,再过不到半年便能开花结果。

  车轮“骨碌骨碌”在青石地板上转着圈,江小别双目放空,盯着那盆息雾草发怔。

  她资质不好,天赋亦不高,能结丹已堪称是奇迹,如今正处于瓶颈期,再不想法子攻破此关,她的仙途乃至阳寿怕是只能止步于十五年后。

  旁的东西,她再心动都能拒绝,唯独息雾草,她是真狠不下心来将其推开,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修士的阳寿与仙途?

  可收下息雾草,她又总觉自己对不起颜嫣。

  许是看穿了她的顾虑,周大幅顶了顶她的肩,朝她眨眨眼:“实力悬殊,魔尊大人送的东西,我等小辈也不敢不收,你说是不是?”

  倒也是这么个理。

  江小别仍皱着张苦瓜脸,止不住地叹息,若有所感地道:“也不知阿颜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个多月来,谢砚之明里暗里为他们这伙人提供了不知多少便利,如今又是送息雾草来解她的燃眉之急,连她都快动摇了,颜嫣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周大幅笑着打趣:“咱们老大可不像你这般唯利是图,她啊,看似柔弱,实则骨头硬得很,我看魔尊大人注定是要白费心机。”

  江小别皱着的脸仍未舒展开,她靠在车壁上,又是一声长叹:“如此说来,我还真没阿颜那般硬的骨气,真怕我哪天会倒戈,背叛她。”

  看似是句玩笑话,周大幅心中亦有所思,他们如今尚能站在颜嫣那边,可将来呢?

  人心最经不起考验,谁又能抵挡得住这一次又一次的加价?怕得是他们会在不知不觉间倒向谢砚之,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车轮“骨碌骨碌”响不停,兽车已然走远,隐入热闹的街市,消失不见。

  颜嫣仍闭着眼,躺在谢砚之怀里装死。

  谢砚之是真无奈,又好笑又好气。

  伸手戳了戳她的脸,揶揄道:“你那好姐妹都走远了,下一次相见还不知是何时,不去送送?”

  颜嫣才不会上当,她一动不动似王八,在谢砚之怀里“死”得很是安详。

  只要她坚持不醒,她就不信,他还能对一具“死尸”做什么不成。

  谢砚之的确对她做不了什么,只能陪她继续玩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不论谢砚之做什么都抱着颜嫣。

  颜嫣很是急切,不断在心中碎碎念:死变态,究竟要抱到何时?怎还不放开她?

  何曾料想,谢砚之这一抱便没完没了,眼看暮色四合天色都已暗透,也不见他撒手。

  待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收尽时,谢砚之抱着颜嫣上了龙车,也不知将要驶去何方。

  颜嫣听着“骨碌骨碌”的车轮声,心中有些打鼓。

  魔宫外的世界很是热闹,不过须臾,便已盖住了车轮声。

  好奇归好奇,颜嫣却依旧死撑着,不肯睁开眼。

  约摸又过半炷香工夫,龙车停在了闹市中,充斥在颜嫣耳畔的喧嚣声更甚。

  谢砚之遣开左右侍者,不发一言地抱着颜嫣下了龙车,也不知他要作甚。

  他走得很缓很慢,虽说使了障眼法用以遮挡容貌,可除了他,谁会闲着没事抱着个大活人在闹市里瞎溜达?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哪怕是闭着眼,颜嫣都如芒在背,尴尬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谢砚之仍气定神闲,视周遭行人为无物,时不时垂眸瞥颜嫣几眼。

  闹市中各个方位的吆喝声皆不同,人间百态如潮涌般灌入颜嫣耳中,光是用听的,都能感受到有多热闹。

  恰时,有个卖花小姑娘盯上了谢砚之。

  小姑娘拦住他的去路,嘴很甜:“大哥哥你与漂亮姐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鲜花赠美人,这么好看的姐姐又怎能不佩花?”

  “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九个字无疑取悦到了谢砚之。

  谢砚之心情不错,出手阔绰买下小姑娘所有的花,“你这花不错,我全都要了。”

  一听此话,颜嫣便知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魔尊大人又开始作妖了。

  他作起妖来当真令人发指,愣是将那满满一篮子花都插在了颜嫣头上。

  插一朵,垂眸瞥她一眼,插一朵,又瞥一眼……直至颜嫣脑袋变做花瓶,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方才罢手。

  这个过程,颜嫣只自己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重到她想骂人。

  奈何现在还不能醒,只能继续忍。

  谢砚之见她皱着一张小脸,眼睫颤了又颤,就是不肯“醒”,他眸中笑意更甚。

  清了清喉咙,甚是惋惜地道:“八年一度的盛节,可惜有人不愿看,既如此,那便回家罢。”

  听闻此话,颜嫣连忙睁开眼睛。

  开玩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才不要就这么回去,况且,听他的语气,明显是气消了,既如此,她也该顺着台阶下才是?

  谢砚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活了?”

  颜嫣甩甩头,抖掉那满满一脑袋的花,没好气地朝他翻着白眼:“本来就没死。”

  语罢,好奇地四处张望,心想,魔域何时多了个这样的节?

  她两眼亮晶晶地扫视着街道上琳琅满目的摊贩,随手指向某几处:“我要买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但凡过节都有个由头,颜嫣这姑娘好奇心忒旺盛,还是想知道这节究竟是怎么来的。

  趁谢砚之排队买东西之际,随手抓了个摊主来询问。

  那摊主挠了挠头,他虽是土生土长的魔域人,可他也不知这节叫什么名字。思索半天,只道:“兴许它就叫……盛节?”

  “哎,没办法,尊上也没给这节命名,好像是五十年前凭空冒出来的。”

  “据说啊,是咱们尊上为了悼念已故的心上人而建立的节日,每八年举行一次,从今晚开始,七日后方才结束。”

  颜嫣沉默许久都不曾接话。

  七天后,恰是她的生辰,她与谢砚之一样,也生于盛夏。

  从前,她最期待的便是过生辰,偏生魔域的夏天热到能让人脱了一层皮,夜里又设有宵禁,每年她都只能遗憾地在魔宫内庆生。

  唯一的安慰,也就是谢砚之会为她放上整夜的烟花。

  她喜欢热闹,喜欢一切闹哄哄的事物,自也喜欢谢砚之为她放的那一场场烟花。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喜欢的究竟是代表热闹喜庆的烟花,还是谢砚之为她放的烟花。

  可过生辰要放烟花,早已烙进心里,成为她的一种执念。

  寻常人家怎有这么大的手笔?

  哪个姑娘会不喜欢卸下防御、只宠你一人的谢砚之?

  可不对等的爱正如那转眼即逝的烟花,烟花易冷,人心善变。

  摇尾乞怜他人的宠和爱,本就悲哀至极。

  那摊主这会儿生意冷清,正闲着无聊呢,颜嫣来得刚好,能给他解闷,他像是说上了瘾,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自那以后啊,咱们整个魔域夜夜灯火通明,再也不设宵禁。”

  “大伙都说,是尊上怕颜姑娘的亡魂归来,找不到回家的路,特此为她燃灯引路。”

  “说句不该说的,咱们这些个平头百姓是真打心底里感激那位颜姑娘。”

  “尊上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慕名而来逛夜市的游客不知凡几,白日里无人想出门,哪怕是摆上一整天的摊,都比不过这夜里的半个时辰。”

  颜嫣始终缄默不语。

  如今知道这些又有何用?终究是来不及了。

  倏忽间有击鼓声响起,摊主抚掌大笑:“到点了,要放烟花了,姑娘你赶紧找个好位置占着,晚了可就没地方看咯。”

  几乎就在那摊主尾音落下的瞬间,夜空中绽出了第一朵烟花。

  人群瞬间沸腾,如潮水般涌来,将单薄纤弱的颜嫣挤至一旁。

  眼看颜嫣就要跌倒,有人如风般掠来,揽住她的腰,带她跃上离夜空最近的屋宇。

  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那么近,仿佛触手便可及。

  颜嫣与谢砚之并排坐在屋顶上,手捧她最爱的樱桃酥山,看着夜空轻叹:“好美。”

  烟火点亮夜空,点亮她眼眸。

  谢砚之定定望着比烟花更耀眼的她:“嗯,是很美。”

  而后,一点一点拉进他们之间的距离。

  待颜嫣意识到此事,她与谢砚之之间仅隔不到两寸远。

  谢砚之却仍在逼近,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拂去粘在她唇畔的糖渍。

  颜嫣瞳孔剧烈震荡,倏地睁大眼,晶亮的眸子里映出漫天烟火与他的脸。

  她愣了足有两息,如梦初醒般,下意识缩着脖子后退。

  谢砚之皱着眉头瞥她一眼,动作快如闪电,抢走她碗中最后一颗樱桃。

  颜嫣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留到最后再吃。

  这碗樱桃酥山统共也就三颗樱桃,她扣扣索索留这么久,就是为了最后一口也能吃到樱桃。

  这哪儿能忍!颜嫣瞬间变脸,怒而瞪视谢砚之:“你!……”

  余下的话尚在喉咙里打着转儿,被他挑起下颌,俯身吻上去。

  清甜的樱桃汁在舌尖绽放。

  烟花“咻”地冲上天幕,点亮夜空,一朵燃起,一朵又熄灭。

  待第一场烟火落幕,谢砚之终于松开扣住颜嫣后脑勺的手,退了回去,一本正经地望着天:“很甜。”

  颜嫣手中木勺“啪”地一声掉在屋脊上,表情有些呆。

  她被魔尊大人调戏了不成?他这么个冰块脸何时学会了说骚话?

  但见谢砚之神色自若地擦擦嘴角,表情与嗓音皆冷淡:“我说得是樱桃。”

  终于缓过神来的颜嫣:“……”

  死变态,想亲我就直说好吗。

  烟火再次升空,点亮整块夜幕。

  谢砚之在低头整理衣服,颜嫣在奋力擦嘴,二人都竭力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越是如此,气氛越是旖.旎。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目光又绞缠在一起。

  长达十息的沉默。

  颜嫣突然说:“不看烟花了,再去别的地方逛逛罢。”

  他们十指相扣,漫无目的地游荡。

  颜嫣又指使谢砚之买来许多小食,她尝不出味道,便由谢砚之代劳,为她描述那些吃食的滋味。

  这一幕幕,恍若回到了两百年前的云梦,谢砚之侧眸望向颜嫣,神思恍惚。

  可到头来,终只有他一人记得那些过往。

  她再也不会皱着眉头,凶巴巴地说:“你明明都不吃这些,为何要勉强自己?”

  ……

  颜嫣不知谢砚之怎突然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心情其实也不大好,这种感觉很奇怪,片刻的欢愉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伤悲。

  烟花落尽,繁华成空。

  这座城突然静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去了何方。

  小贩们开始收摊清钱,脸上洋溢着疲倦与喜悦。

  颜嫣不想就这么回去,好不容易出趟门,自得逛够本,她拉着谢砚之又去了另一条街。

  另一条街愈发冷清萧条,只剩一个算命先生仍在勤勤恳恳地摆摊。

  颜嫣什么热闹都想凑,打起精神跑了过去。

  她在话本子中看过不少类似桥段,那些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算命先生总能一语成谶,道破主角们的宿命。

  从未找人算过命的颜嫣也想玩玩。

  当算命先生问颜嫣想算什么时,她本欲说事业财运。

  回头看了谢砚之一眼,脱口而出:“算姻缘,就算我与这位公子的姻缘。”

  算命先生很是为难地看着自己手中灵签,有些担心自己说实话会被人掀了摊子,纠结许久,才道:“不太妙,是下下签。”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颜嫣与谢砚之的脸色,斟字酌句地道:“你们二人共有三世情缘,奈何三世皆为悲,终是有缘无分造化弄人呐。”

  叹气之余,算命先生颇有些感慨,怎就有人能抽中这么差的签?他这番话还特意往委婉里说,没别的,真怕挨揍。

  他总该不能与灵石过不去,真跟人家讲:你们二人早分手早解脱,若非要强求,那便只能阴阳两相隔罢?

  颜嫣不甚在意地笑笑:“一听就不准,我与他怎会有三世姻缘?”

  话是这么讲,她心中其实也有些犯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们真有三世姻缘,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

  算命先生没接话,目光越过颜嫣,落在谢砚之身上,语重心长地道:“缘分天注定,公子千万莫要勉强。”

  谢砚之的反应也分外耐人寻味,他将那枚灵签一折两段,搂紧颜嫣的腰,并赏给那算命先生大笔灵石。

  朗声道:“是么?可我从不信命,偏要勉强。”

  命?何为命?不过是命薄上一段潦草谵语。

  有人命薄,寥寥数笔概此生;有人命贵,功名利禄享之不尽,却也仍只是上界仙神眼中的玩物。

  既如此,又凭什么让他信这所谓的命?

  .

  因这段小小的插曲,回去的路上气氛变得尤为凝重。

  二人各怀心事,颜嫣径直回了寝宫,谢砚之则一反常态地去找青冥,问他可有溯世镜的下落。

  听闻此话,青冥好半晌都未能缓过神来,下意识道:“君上您找溯世镜作什么?”

  而后又瞬间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莫非您是想让夫人恢复那段记忆?”

  谢砚之微微颔首:“与其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解释给她听,倒不如让她亲眼去看。”

  青冥抚掌叫好:“妙啊,妙啊,不愧是君上。”

  谢砚之走得十分匆忙,当晚便已收拾妥当。临行时,只与颜嫣简单交代了几句。

  “我需出趟远门,长则数月,短则十日内便可返回,你想去哪儿玩与青冥说一声便是。”

  言下之意,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不禁颜嫣的足,放她四处玩耍。

  颜嫣乖巧地点点头,倒也没对谢砚之说什么体己话,与平日里无甚不同。

  又过半炷香工夫,待确认谢砚之已离开魔宫。

  懒瘫在床上的颜嫣豁然起身,拿出传讯玉简朗声道:“谢砚之出魔域了,你需想个法子告诉柳月姬,七日后,谢砚之将会对她动手。”

  面对传讯玉简那头来自付星寒的质疑,她只是笑笑:“爹,您可别忘了,谢砚之亦是咱们父女两的仇人。”

  她唇角越翘越高,一字字缓缓道。

  “柳月姬若不声不响地死了,还有谁能替咱们来收拾谢砚之呢?”

  “自是……得让他们狗咬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