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天锁囚内,你不是这样说的。”
容澹眼睫微动,落下道道阴影,他握住我的手,替我认真擦着,说:“你若是想听,我可再说一次。”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猛地抽回手,别开头去:“不用了,我不想听。”
祁山入门心法第一章第一句,天道长存不灭,不可反其道而行,我早已明白在容澹心中,人妖殊途,如何都没有他那天道重要。
他不言,只半跪在地上帮我擦脚,静谧流淌在鹤銮殿内,正当我看着他侧脸出神时,外面却传来“嘭”的一声,随之而来的脚步声急促。
“少君,几日前有人求见,我已——”
瞥见殿内场景,李施明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容澹一丝不苟地料理着手中事情,道:“当时为何不来报?”
他鬓发还沾着被我甩上的水迹,衣襟浸着深色。李施明目光反复流连在我赤裸的双脚与他润湿的手指,眼中斥满不可思议之色。
我挑衅般地看向他,心中舒畅极了——他光风霁月、受无数人敬仰的祁山少君,此刻正跪在地上,替他看不起的狐妖擦脚。
李施明额头青筋爆出,双手不住握拳,道:“少君,人魔二界战事未消,你怎么能留他在这里?”
“我如何不能?”容澹叠好软布,起身看着他。
只见李施明口中喘着粗气,道:“当初是你亲手施以刑罚,又将这狐妖打下无白道,你不怕他上山蓄意报复?”
“你逾矩了。”容澹言下带着慑意,“李施明,当初六长老是我亲手杀的,你也是我提拔的。”
四目相对,李施明看向我,恨道:“少君,你日后若不后悔今日,那大可试试留他……”
“轰——!!”
一道灵力骤然打出,刹那间,鹤銮殿正门碎裂一半,残片纷飞,道道扎进门外石板,余下木屑化作齑粉,散在初阳下。
李施明直接被掀翻在地,外袍残破,手上鲜血直流扎满木屑,他眼中惧意横生,气喘如牛。
“我是后悔了。”容澹白衣无风自动,居高临下看着他,“若从头再来过,我会直接杀了葛庭、葛凡,将应桉逐出师门。”
容澹缓步上前,濒死的恐惧使李施明瞳孔缩小,蹬着双腿向后逃去。
“叮——”
他腰间长剑被容澹反手抽出,正正钉在颤抖的双腿之间,容澹面色淡漠,道:“管好玉晨,若还有来次,你和他只能留一个。”
李施明面色灰败,嘴唇吐出几个字:“少…少君……”
容澹负手而立,衣裾平息,道:“自行去后山。”
地上的人转为跪姿,声音嘶哑,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字,而后拔出剑踉踉跄跄地跑了,我看向石板上的痕迹,那剑痕深深入地,撬开石缝,可见施者怒意极大。
容澹掐了个诀,鹤銮殿门又自行修复闭上,他转身走来,单膝下跪,探了探木盆内的水温,道:“水凉了。”
他要取热水,却被我一把拉住:“你什么意思?”
容澹眼波微动,看向我抓在他小臂的手,道:“天锁囚内我便说过,我后悔了。”
——清清,我后悔了。
当时那个狼狈至极、沾满血污的身影与面前之人重合,他道:“少君之位架空,我也不再插手灵盟之事,除却两界大战,横雪均被锁着,不会再生事端。”
我问:“容澹,你要做什么?”
是没有听懂我的话吗,他唇边竟抿起,与方才威慑李施明的模样判若两人,道:“我知道你前来是为了天锁囚之事,闵清,这一次换我与之相敌。”
与之相敌这四个字来得沉重,我错愕道:“……你是不是修行走火入魔了?”
“没有。”他眸子沉静如水,却为我泛起波澜,“我意已决,不必多虑。”
“决什么决。”我并未领情,“没人会虑你,你才是不必多虑的那个。”
他不言,反手扣上我的手腕,注入灵力来探测经脉,我欲挣脱,容澹却拉着我乱动的手,又替我的双腿盖上被褥,道:“别乱动。”
浑厚灵力入体,灵台被他看了个遍,他说,“灵台与内丹并未伤到,三魂七魄完整,只是气息薄弱。”
容澹松手,我擦过被他摸过的地方,面色微冷:“与你无关,别碰我。”
他道:“你的魂魄已经补全完整,看来是都记起来了。”
我应的很快:“是。”
白帐下,容澹眉目褪去冷峻,道:“桃林山的那些事也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我看着他平板无波的脸庞,心头浮上恼意,道,“容澹,你好自私,你只想让我记起你的好,却又不提灵盟的围猎和祁山的惩戒。”
他指尖一顿,替我掖好被子,说:“你若恨我,可以以牙还牙。”
“谁要以牙还牙!”我猛地打开他的手,喘着气,“我不是你,也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你说的对,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灵盟之事,因为你是容川的侄子、祁山的少君,他李施明一句话我便只能跪下来求你!当年你见我跪时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你打不了曾经的自己,就只能去威慑李施明是吗?”
“捉弄我很好玩吗?我闵清不犯贱,灵盟破了石榴湾,我也惹你多年,此事就算我们扯平了!”我狼狈地别过头,瞒下哽咽,错过他想来抚我脸颊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是,我无能,杀不了曾经的自己。”
“那你如今又是什么意思?”我道,“无白洞一别,我没死是侥幸,我现在灵力低微,杀不了你,也不想……”
容澹睫羽颤动,道:“你来祁山,只为灵盟一事,并无其他私心?”
我看着他的脸,极其残忍地说道:“没有,容澹,若不是为了你叔父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来祁山,也不想见你。”
他滞留在我脸颊处的手似是被灼伤了,刹那收回,静静垂在身边,伴随着轻柔呼吸不住地颤抖。
过了很久,容澹说:“我知道了。”
这句话宛若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出波纹,震得我心都在疼。
我一把扯下床头帷帐,遮住他的脸,侧头,嘶声道:“你滚吧,天道长存不灭,妖是妖,人是人,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想再听一次了。”
他静静看着我,眼中闪过痛色:“我已不信天道。”
我不信。
他最是勤苦之人,活着便为修道,几百年来,无论是在何处,从未断过修习。于家世而言,容澹继承叔父厚望,身居少君之位,早已追寻天意,脱出世俗红尘。
如今容澹居然说他不信天道了?
那杀我证的是什么,是证我所有不切实际、高攀许久的幻想吗?
心像是被撕裂成数瓣,我抓起床上东西就砸向他,怒吼道:“我不想见到你,滚呐!”
巨响声传来,他站在床畔,任由长枕狠狠打过侧脸,说:“对不起,清清。”
我的心狠狠一跳,鼻尖都是酸的。
他又骗我。
容澹怎么会说对不起,他纵使拒修了无情道,也依旧是人间最无情之人。
我久久坐在榻上,双膝疼痛麻木,听到背后离去的动静才躺下。
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我脑中一会是桃林山中养我长大的容澹,一会又是祁山山顶铁面无情的少君,他分明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容澹教我写字修行,却连人情都参不透,句句话语皆冷,惯是伤人至深。
被褥中带着他身上的气味,我终于再忍不住,泪水贴着脸颊滑落,浸入榻上。
或许是动了大悲大怒,我睡得极其不安实,膝伤连着经脉都在痛,梦中闪过昔日吉光片羽,最后躺在无白道飞雪中,我看到自己碎了的内丹飞旋、湮没。
期间有一双手抚过我的额头,又以唇渡药,我烧的迷迷糊糊,分不清来者是谁,只能顺从地张口咽下苦药,而后又被塞入半瓤蜜饯。
很甜,是桃子味的。
等到一日过去,我才缓缓醒来。鹤銮殿空无一人,唯余桌上点着的安神香袅袅,我感受了一下灵台,惊讶察觉其中灵息充沛浓郁,经脉也被陌生灵力支撑着好了大半,甚至连膝伤都痊愈的差不多了。
我翻身下榻,漫无目的地走了走,鹤銮殿还和多年前一样,设施简单,角落可见书籍瓷件,就连床品皆是素白,该有的全都没有,里里外外写着容澹的名字。
他不喜人打扰,此殿也极为空旷,我念着自己好久没走动了,便幻化成原形,撒开腿便在主殿副殿乱窜,等到夕阳西下,我把殿内仅有的摆件搅得一团乱,连自己都失了方向。
抬起头,面前是黑黢黢的偏殿,两列书架排开,群书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桌子,桌上白烛凝结成泪,数张信纸堆叠成山。
苍天可鉴,我并无窥探他隐私之意,只想知道信里灵盟如何处罚荭雨他们的。
轻巧地跳上桌,我嗅嗅成堆的信纸,皱了皱眉:这里的信边缘皱起,上面还积着少许的灰,显然是摆放许久了,怎么看都不像容澹的性子。
我心中狐疑,用尾巴扫开灰尘,叼出几张中间夹着的纸,在昏暗中尽可能地辨认上面的字。
这什么字,怎得龙飞凤舞如此潦草,上面还有酒气,容澹是喝醉了吗?
首字是与,末字是书,我爪尖一顿,火红狐爪从中间的位置挪下来,露出一个潦草的“妻”字来。
我沉默着看着那三个笔走龙蛇的字,把它扔回信纸堆中,这封信前半部分狂草恣意,最后几句却书的四平八稳,依稀可辨昔日容澹行书。在它飞回去时,我本想跳下书桌,却无意瞥见了句末的话。
他写的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闷声冲出偏殿狭小的书房,夕阳落尽也没有看背后烛泪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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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
清清在娘亲身边长大,捡回小麒麟,为他取名应桉——符意洲来石榴湾——符意洲继承龙位,开镜窥得前世姻缘——灵盟围猎,应桉断鳞,清清远走——在桃林中被围猎有一面之缘的容澹捡到——容澹因为拒休无情道入秘境取神剑,清清下山——远溪镇遇虞情——揭向家榜——被心魔版虞情重伤——容澹开无白洞,清清失忆,被带回祁山——应桉上山,开始主线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