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师云Ⅱ昨夜鸣蛩>第19章 我且随君忆往昔

  小小的一团白光亮起,将漆黑点亮。

  玄子枫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不自觉地伸向那看起来毛茸茸的光点。

  忽然,无数雪片席卷而来,将世界渲染成一片纯白。

  雪花纷飞起舞,待散去之时已经是一间产房。

  产房内的人脸十分陌生,并不是玄子枫熟识的人和事。

  这次灵能发动时,玄子枫身处地下暗河,并没有接触任何有智生物。那眼前的这段记忆,究竟是谁的呢?

  令玄子枫更为惊奇的是,这个幻境精细程度远超陈贵妃的幻境,除了常人无法注意到的小细节稍有模糊之外,每个人的面容、服饰都十分清晰准确,全然不像寻常人类大脑能处理的视野。

  刚刚生产后脱力的女子倒在床榻,一群稳婆手忙脚乱。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谈话声。

  “夫人是头胎,本就不得法。加之孩子胎位不正,生产时间太长,可能……”

  玄子枫回头。

  果然,整个产房内未见喜色。

  夫人脸上全无半分血色,满是憔悴的双眼怔怔地望着那个没有哭的婴儿。那双眼睛只剩下眼底的微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焦急和暗淡。

  能做的都做了,但那孩子依然紧闭着双眼和嘴唇,体温也在渐渐流失。

  眼瞧着小婴儿的身体要凉下来之时,一团毛绒绒的白光从窗外点雪的长松间飘来。

  “天地……智灵?”夫人沙哑而虚弱的声音响起。

  如果那团小小的、蒲公英似的毛茸茸的光球,是漂泊已久的天地智灵的话。其中内蕴的精纯灵力,足以救活一个窒息还没多久的婴儿。

  夫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微弱地点头,没有阻拦那团光点没入孩子的额头。

  终于,孩子哭了,那声啼哭甚是响亮,让所有人的心都放了下来。

  在夫人伸出颤抖的指尖,哑声张开嘴,想要看看孩子的时候。下人将孩子抱起,走出门外。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微不足道的瞬间,却触动了夫人敏感的神经。初为人母的喜悦、与孩子相连的感受,就像是根脆弱的棉线,被轻而易举地扯断了。而身为母亲的她对此无能为力。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小公子。小公子得天独厚,竟然得了天地智灵,日后定能突破九段,光耀于家门楣!”

  听到门外的声音,夫人原本有些失落的脸不由得露出有些疲惫的笑容。

  然而,这个笑容很快就凝固在她的脸上。

  “天地智灵?”

  言语间溢满的不悦,让准备好吉利话的下人急忙噤声。

  男子拨开包裹着婴儿的小被子,看着他皱皱巴巴、小猴子似的长子,蹙眉冷声道:“养不熟的,罢了。”

  面色阴沉的男子拂袖而去。

  如此言行,让玄子枫不由得对这个男子心生厌恶。

  “养不熟”这三个字用来形容家养的不驯猫犬,都未免显得有些太过高傲和无情,更何况是夫人拼了命生下的亲生子。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让玄子枫感到熟悉的面孔。

  是宏剑宗宗主卓不群,比此前玄子枫见过的画像看起来要年轻些。

  卓不群笑道:“忠庭,怎么喜得贵子竟是这副神情?”

  “回主人的话,那是个天地智灵。”

  “那岂不是喜上加喜?”卓不群微微挑眉,“忠庭莫不是怕我羡慕?天地智灵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缘,是于家光宗耀祖的好事,我更应该道声恭喜的。”

  于忠庭摇摇头,“主人,我倒宁愿这是个死婴。而不是被其他灵魂占据了我血脉身躯的恶心生物。什么得智灵、通真理,不过是灵兽灵木借尸还魂罢了。”

  “唉,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但有得必有失,毕竟是天地智灵,严加管教还是能为宏剑宗所用的。”卓不群抬手去逗弄新生的婴儿。

  那孩子一双棕黑色的大眼睛圆溜溜的,闪着澄澈的光,静静地看向卓不群的方向,的确比其他刚出生的婴儿有灵性多了。小小的身体里已经有充沛的灵力,天然地在畅通无阻的经脉间流淌。

  “不愧是天地智灵,寻常需要突破才能疏通的经脉,他竟先天便是贯通的,羡煞旁人啊。”卓不群拍了拍于忠庭的肩,“忠庭,你和夫人还年轻,会有很多孩子的。”

  听了这话,于忠庭似乎想通了些。

  这个孩子废了、不喜欢,还可以再生。直到生出全然属于他的、令他满意的子嗣为止。

  脸上的不悦之色褪去几分,于忠庭略施一礼,“多谢主人开导。”

  卓不群挥手让下人把婴儿抱走,转身道:“忠庭,之前我答应过,你的长子由我赐名。”

  “有主人赐名这是忠庭的福分,但这小子怕是配不上主人如此恩泽……”于忠庭的神色间流露出些许犹豫。

  随着婴儿被抱走,卓不群与于忠庭的谈话声逐渐远去、模糊。

  ——看来这个婴儿才是幻境回溯记忆的主体。玄子枫默默想道。

  “无碍。”卓不群的声音愈发朦胧,但依稀能听得清楚,“今日大寒,有雪。‘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依我看,这孩子叫‘寒松’可好?”

  “多谢主人赐名。”

  此番话轻烟般散去,却让玄子枫神识大震,怔愣在原地。

  ——寒松,于寒松。

  他猛然想起,宏剑宗的少宗主是怎么称呼凇云的。

  ——寒松哥哥。

  震惊之下,玄子枫的神识不由得锁定了那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这是凇云先生?

  玄子枫顿时明白了,为何这个回忆构成的幻境比起陈贵妃的那个要清晰数倍。

  因天地智灵和精神类灵能的加持,凇云自幼便拥有超人的记忆和精神力,他眼中的世界本就比常人更为细致。

  雪花再一次席卷整个神识世界,玄子枫仍旧不能全然掌握幻境,只能任由记忆的流速忽快忽慢。

  晓世事、通人意,七月能言、九月蹒跚床下、一岁聚灵。

  果不出众人所料,小寒松是妥妥的早慧天才。

  虽然不得于忠庭喜爱,但母亲却不会因对天地智灵的嫉妒和偏见而不爱她的孩子。

  比起其他可恶的人类幼崽,拥有天地智灵的小寒松显得过分的乖巧聪慧。他甚至不太需要他人的照顾,许多东西不用人教,稍作观察便能学得有模有样。

  这让夫人的母爱多少有些无处释放,她想给的呵护对于小寒松而言甚至有些多余。不过,这并不妨碍夫人疼爱她的长子。

  然而,这份疼爱也并不长久,夫人很快又有了身孕,要把爱和有限的时间分给小寒松的弟弟或是妹妹了。

  小寒松的童年未免有些太短,再加上于忠庭全然不把小寒松当作孩童对待,那本就不像童年的童年,便是短到几乎不存在的了。

  “坐无姿态,左顾右盼。像什么样子?”

  于忠庭手中钢制的戒尺落在小寒松的肩背,打得他小小的脊背一颤。也抽得玄子枫心尖儿发痛。

  戒尺没有丝毫留劲儿,那么小的团子,怕是后背都得肿起来。

  不过是跪坐时寻声微微抬头罢了,哪里算得上错处?更何况才刚刚两岁的小寒松只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

  “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小寒松恭顺地低下头,端坐的背挺得笔直。发红的眼眶拼命收住不可轻弹的眼泪。

  这样的事已是常态,小寒松稍有不合于忠庭心意之处,便会被如此严声厉色地大加责罚。

  依玄子枫来看,这并不是什么严父规训儿子的戏码,倒像是驯养家畜或者训诫奴隶。

  如此行事,大抵是出于这个没用的父亲对天地智灵的忌惮。

  于忠庭生怕这份力量终有一天会脱离他的控制,所以才必须让这个孩子全然听从他、敬畏他。需得用礼法孝道当作坚固的项圈和锁链,把这个孩子紧紧地束缚起来。

  “明日起,你就要到宏剑宗的学堂上学,莫要丢了于家的颜面。”

  小寒松有些许含糊哽咽的奶音响起,“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定不辱……”

  “啪”!

  又是响亮的一尺打在小寒松身上。那巨响猛地丢进成人耳中都能吓人一跳,更别说直接抽在小孩轻薄的春衫,响在稚嫩的耳畔。

  吃痛之下,小寒松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却又强迫自己立刻放松下想要蜷缩起来的脊背,生怕坐姿不够雅观大方,又惹得于忠庭不悦。

  “堂堂宏剑宗子弟,说话含混、口齿不清,听了不叫人笑话!”于忠庭厉声训斥。

  玄子枫真恨不得夺过那把钢尺,抽在于忠庭嘴上。

  ——两岁!两岁的孩子跪了那么久,挨打不让哭,说话还得字正腔圆?你自己个儿两岁的时候还在撒尿捏泥巴穿开裆裤遛鸟吧!怎么就没人抽死你呢!

  然而,这毕竟是前尘旧忆,任凭玄子枫义愤填膺也好、万般疼惜也罢,他都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罢了。

  小寒松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将小小的身躯绷得更直、更端庄,拼命压下喉咙里的哭腔,“孩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有些人内心的良善或许是天生的。哪怕于忠庭对他是这个态度,小寒松依然心怀孺慕之情,并没有因为父亲对他的严苛而生过半分怨怼,反而拼命地试图完成种种强人所难的要求。

  ——可怜他诚心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看得玄子枫是又气又心疼。

  幻境的流速骤然加快,随着年岁和智灵的增长,周边的一切更加清晰。

  玄子枫也借此机会,重游了幼时身为暗探潜伏过的宏剑宗。

  宏剑宗。

  一个酸儒扎堆儿的天下第一剑宗。

  落座于大荣太希山的东侧沿海,是个挥舞正道大旗的气势恢宏之地。门皆镶金钉、上朱漆,墙壁皆雕甍画栋、峻桷层榱。

  但再怎么气派、再有如何盛名,都掩盖不了这里透出的虚伪和迂腐。可偏偏人家是主流文化的引领者、弄潮儿,被世人所信服。

  玄子枫不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宏剑宗。

  它以佞幸之名将凇云扫地出门,不留半分情面,任凇云受尽天下人耻笑。而当时的凇云又是怀着怎样一颗赤诚的心,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这个利用他、而未曾善待过他的宗门。

  自两岁,小寒松就被于忠庭丢进宏剑宗学堂,与五、六岁的大孩子共同习字、颂诗、驭灵、修习弘正剑法。

  有天地智灵在身,加上小寒松认真刻苦,那些足足长他三、四岁宏剑宗弟子竟被小寒松在修为、学识上全方位赶超。

  其光辉事迹包括但不限于:凭他矮了别人一头的小身体,在切磋武艺时把全学堂的小弟子摔了个遍;过目不忘,随便抽一句书中的话,就能立即背出上下文以及页码。

  ——不愧是我师尊!

  玄子枫看着小寒松还有些肉嘟嘟的小脸,觉得心都要化没了。

  其实,天地智灵并没有给小寒松另外一个生命的记忆,只是给了他充沛的灵力、早发的智慧以及贴近真理的直觉。若他真有哪个九段大能的记忆,又怎会任宏剑宗中人随意揉捏?

  天知道玄子枫时而被小寒松萌死、时而被满口君臣父子的迂腐酸儒气死,一颗心翻来覆去、反复去世有多难受。

  很快,小寒松的早熟和聪慧也被宏剑宗“物尽其用”。

  在学堂老儒生的授意下,小寒松很早便开始了自己的“老师”生涯,六岁起代替先生监堂、讲课,所授课堂中不乏比他年长的人。

  某些虚长小寒松几岁的宏剑宗子弟自然是不服的,有老先生看着的时候装装样子,没有大人在就想欺负小寒松。

  “哟!这不是寒松公子嘛!怎的,早课时间长得很,可穿尿布了?别讲着讲着,在讲台上……”

  那名弟子剩下的半句话没人听得见,因为他的脑袋已经被隔音阵法变形成的头盔圈住,任凭他如何开口吠叫,旁人都是听不见的。

  施术的小寒松板着脸,没有任何表情。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毁誉宠辱皆不动于心。

  ——瞧瞧这小棺材板儿脸,都不可爱了。

  玄子枫盯着小寒松作古正经的模样,不由得觉得有些陌生。

  在神木塾弟子的记忆中,凇云先生总是轻松而惬意的。

  弥勒皮的老芋头向来是笑脸迎人,雪松成精的真身也总带着如沐春风的和蔼笑容。

  大家也见过凇云先生或是面含微愠,或是无可奈何,抑或是狡黠的模样,但那些神情都带着一股子平和又温润的生气,而不是像这般死气沉沉得发灰。

  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这又是凇云自己的记忆,怎么可能被玄子枫漏掉小寒松孩子气的一面呢?

  “……胡不相畏,不畏于天?戎成不退,饥成不遂。曾我……”正在范读的小寒松突然停下,“方士贤,我方才读到何处了?继续念。”

  走神被抓包的宏剑宗弟子慌忙起身,在周围人的提示下寻找诗句。

  众弟子眼中,小寒松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把整个教室的动向尽收眼底。

  ——实则是小师尊自己都不识得接下来的那个字怎么念了。

  玄子枫看着小寒松故作镇定的模样暗暗偷笑。

  “曾我、曾我……曾我执卸?”被点名的弟子自然是不认得“暬御”二字,只能硬着头皮读白字。

  两个别字出口,弟子们哄堂大笑。

  “啪”!

  竹质的戒尺如同惊堂木,将桌面敲出一声巨响。

  满屋的弟子立即收敛笑声,皆埋起头来安静如鸡,生怕与小寒松对视后会被叫起来回答肯定答不上来的问题。

  “啪”!

  戒尺再动,毫不留情地甩在别字弟子的臀部。小寒松这下还带着灵力和寸劲儿,领罚的人定是火辣辣的疼。简直凶得不行、吓人得要命。

  ——其实是因为小师尊身高不太够,打肩背有点费劲。

  小寒松的神情越是肃穆,知道实情的玄子枫越是笑得腹肌直抽抽。

  “有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方士贤,你不知道也就罢了,还有胆子读别字?”小寒松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溜回讲台上,蹬着小板凳才让自己的脑袋高过讲台。

  众弟子依然不敢抬头,竖着耳朵听训。

  “我问你们,来学堂前一晚,都预习了?”小寒松已经学会了用灵力改变音色,硬是用低沉又威严的声音配他那奶油团子的脸。看起来滑稽极了,但愣是没人敢笑出声来。

  小寒松抬手一巴掌拍在讲台上,整个教室似乎都跟着震,“问你们话呢?预习了没!”

  “……没,请寒松公子恕罪。”方士贤本就杵在那里,索性代替弟子们说了,反正他好赖都得受罚。

  讲台后的大叔音奶油团子环视教室一周,“谁能读出来,我免了他今日的功课。若是没人读得出来,所有人功课翻倍。”

  “……”

  教室里静得连扔根针都能听得清,弟子们皆是气都不敢喘个大点儿的。

  ——总算是知道洛后妈的“暴|政”师承何处了。玄子枫暗暗吐槽。

  “没人读得出来?”小寒松的戒尺“啪”地拍在讲台上,“还不快查!”

  弟子们的脊背齐齐窜过一个激灵,纷纷埋头“哗啦啦”地翻阅笔记和集注,试图找出“暬御”二字的读音和释义。

  而小寒松脸上凛若冰霜、心里热锅蚂蚁,也趁着这个机会飞速打开讲台上的书本,查找“暬御”的读音,还顺道儿把后一句不会读的“憯憯”二字一并查了。

  等找到了笔记上的批注,小寒松这才悄悄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拿出小老师的姿态训斥众弟子几句,继续范读。

  “戎成不退,饥成不遂。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

  读着读着,小寒松便忘了用灵力压制嗓音,又变回了有些稚嫩清甜的童声。

  可爱又有些小狡猾的模样已经有了日后凇云先生的影子,看得玄子枫快捧着自己的心脏当场被萌倒下。

  ——要是再多笑笑就好了。

  小寒松本也是爱笑的,但耐不住每每露出属于孩童的神态都会被严厉地责罚,久而久之,他便成了根那群酸儒如出一辙的棺材板脸。

  就在这时,玄子枫在宏剑宗小弟子中看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那小子并不怕小寒松,眼中暗暗流露出不屑,显然是对这个小老师并不感冒,还有些不服管教。

  但严厉如小寒松竟然是从不打他板子的。

  玄子枫心底冷笑。

  ——哟,这不是少宗主,卓应天小少爷吗?

  作者有话要说:  鸡仔的聆风堂分店——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

  暬御

  暬(xiè)御,侍御。国王左右亲近之臣。

  憯憯

  憯(cǎn),忧伤。

  “戎成不退,饥成不遂。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选自《诗经·小雅·雨无正》

  是君王近侍写的讽刺君王昏暴、朝廷大臣自私误国的政治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