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62章 明月心 02

  但是那个时候李斯年并不能做什么。

  他逢遇林昆的时候,是他一生最无助彷徨、低卑无依的时候。

  他看着林昆伸过来的手,沉默了很久,竟不敢搭上去。

  “枕风、枕风。”

  李斯茂还在聒噪着:“别管他啦。他没事的,一个庶子,有什么好关心的?你快随我进书斋去吧——”

  但是林昆偏生伸手在那里,细细的白皙的一双手,手指细长伶仃,手腕恍若不及一握。

  他朝李斯年伸着手,不知是表方才热汤淋着他的歉意;还是见天寒地冻,要替他暖一暖。

  李斯年沉默了片刻,许久后答:

  “小贵人,我的手很脏。”

  “不要紧。”

  林昆答:“你的手冻红了,我这里有手炉,替你暖一暖。”

  李斯年九年以来仿佛从未有如此困窘的时候,他看着自己习武、做粗活弄得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放在林昆掌中,恐怕都是一种玷污。

  他很仔细地将手在两侧衣襟上擦了擦,试图把那些雪水和泥擦干净,但是又后悔为什么今天出门,没有把指缝里的脏泥抠出来。

  李斯年额上青筋直冒,屏息将握紧拳的双手搭上去……

  那上面几个溃烂的冻疮简直刺眼极了,李斯年都有点害怕那疮里流出来的黄水会不会沾到林昆柔白干净的氅披上……

  “你的手好凉。”

  然而,就在他受不住这处刑一般的煎熬时,林昆倏然拢住了他试图收回的手。

  他的眼睫低垂着,漆黑蜷长,就像两柄小扇子,一抖一抖的。注视着李斯年攥紧的拳。

  孩童的声音柔软温和,他往李斯年的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像一根温热的羽毛轻轻拂过,搔得他一痒——

  “你都生了冻疮呀。”

  林昆注视着那发红的手,又看到那可怖丑陋的疮,轻轻地说。

  李斯年都快要无地自容了,对一些真正生活在云端的人生来说,丑陋脏卑的自己竟然会存在于世,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他的手在林昆掌心微微发颤,林昆却笑了起来,拉着他:

  “我房里有冻伤药,临行前爹亲特地为我带上的。你来我那儿我给你涂吧。”

  脏。

  真是脏。

  在被林昆拉着往前走去的时候,来回徘徊在李斯年心中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看着自己身上混杂着油污、泔水味和泥巴的衣裳,靴子上也破破烂烂,沾着不知道从哪里踩来的稻草和鸟粪。

  他早上为李夫人洗了马壶,又去校场上陪李斯茂练了刀。在小厨房做完杂物之后,便是倒立在书院外足足数个时辰。

  那味道不用想也知道并不好闻——和林昆雪白猞猁大氅、乌发垂髻的精雕细琢起来,几乎是云泥之别。

  他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自己想要在李府过得好一点这种想法:

  从前总是麻木地生活着,从未想过,到而今,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难堪。

  “枕风,枕风——!”

  背后,是李斯茂不可置信的声音,他大声地叫着:“喂!不会吧,你真的要带这个庶子去上药啊?……他可脏了,你,你下学不去我院子看书啦?……”

  那每一个字都好像扎在李斯年心里,他无声地抿紧了唇。

  但是林昆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困窘一般,回过头来,微微带着笑问他:

  “我叫林昆。你可唤我枕风。”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

  那之后,林昆在书斋听学的时候,就都会带着他。

  李斯茂起初不乐意,总是诚心刁难,或是故意把李斯年支开。

  但是林昆每每总是亲自再将他找回来,气得李斯茂大呼大叫都不改变。

  “子曰,有教无类。不以类选,不以群分。”

  清瘦文秀、已初具来日御史风范的小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说:“无论是庶出还是嫡出,都有上学堂读书的权利。”

  “脏了。这书斋脏了。”

  李斯茂捂着头,痛苦得只能无能狂怒:“我竟然和庶子在同一个书斋读书,这书斋脏了啊!!”

  旁侧的其他同窗则捂嘴偷笑,李斯茂一个笔筒砸过去,又是暴喝:

  “——笑什么笑!!”

  “李斯年,我要喝城头的琼米露——”

  “明珠大道上的竹烧鸡,你去给我和林公子买一份过来。”

  “过几日我和银府的四公子踢蹴鞠,你来给我当马夫。”

  ……

  但,虽然容许李斯年和他们一起上书斋了,李斯茂还是见缝插针、无时无刻地支使着他。

  有时候林昆见他将李斯年支使得分身无术,李斯年却也少言沉默,仿佛毫无怨言。

  “没有关系。我习惯了。”

  每回被问起,他也总是这样回答着林昆。

  林昆望着李斯年出神,过了许久,李斯年被他盯得不自在了,问他在想什么。林昆才回答:

  “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恶意呢?……人与人,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攻讦、互相伤害。”

  李斯年哑然,却见林昆又已经收回了目光。漆黑蜷长的眼睫垂落着,望着白洁无暇的宣纸出神。

  仿佛在思虑着有什么方法能永远驱除这些恶与人之阴暗。

  那一刻,李斯年忽然想起来这是星野之都名盛至斯的神童林家幼子,他看起来脆弱年幼,却其实早已有超脱于年龄的烦恼和忧郁。

  “你在这里。”

  过了几日,一天夜里,李斯年坐在桥头发呆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脆嫩嫩的声响。

  一袭穿着士子衣的小少年朝他走过来,月凉如水,桥下粼粼的水纹荡漾着,倒映出一个皎白冰冷的月亮。

  李斯年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腿伸到了隔栏外,摇摇晃晃地左右荡着。

  闻言,他动作一怔。

  “你有四日没有去学堂了。”

  走到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的时候,林昆说。

  李斯年微微垂下眼——不知是不是心虚。

  “我脑子笨,学不会你们的课本。”

  他低低地轻声说。

  “你骗我。”

  林昆却严词厉色地拆穿他:“你有不会的,大可以来问我。我同你说过了——更何况,我之前看过你随堂诗文,分明作得很不错。”

  李斯年低着头,沉默地并不回答。

  他总是很寡言少语的,林昆看着他——

  衬着这孔雀蓝的夜幕,垂首默然的少年就像是一方景台的剪影。

  朴厚,简单,又充满力量感。

  两厢沉默间,李斯年在悄悄磨自己的手心。

  他有点庆幸,今天自己的衣裳并不是很脏,手上的茧子也刚剪。指缝里的脏东西都清出来了,如果林昆再走近一点看他,他也不会觉得很难堪。

  林昆今天穿了雪银色的士服,袖子领口配以湖青色的绣纹,束腰散袖。

  非常好看。

  李斯年的余光轻轻瞟了他一下,又不太敢让林昆发现。

  他觉得自己近来很奇怪,和林昆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有意识地不愿意自己太脏,起码衣衫不能有味道。有时候人群之中,他站在默默无闻的地方,却也会禁不住地朝那云端之上、众星捧月的小公子看过去。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有时候,李斯年会很难过。

  就像你看着这水中的花影,云后的月亮,它们都很美。

  但是它们都不属于你。

  “你说话呀。”

  林昆见李斯年始终默默不言,不由耐不住性子走近了一步。

  “我给你看样东西。”

  然而,倏然间,李斯年开口了,却说出一句毫无关联的话。

  他从腰间摸出一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明珠,放在林昆眼前,摊开手心——

  那并不是很特别的明珠,对林昆而言,他在家中见过比这大数倍,甚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明珠也是见过的。

  但是李斯年不吭声,随即又一晃。只见月色之下,那颗明珠泛出柔软的淡光。

  渐渐的,珠子变得透明了,取而代之的是里头有一个弯弯的核。

  林昆不由屏住呼吸,凑近了眨大眼去看——原来那里头藏着一勾弯弯的明月,所有的柔光,都是从这明月一般的核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明月心。”

  李斯年道:“放在夜里的时候,就会泛光。寓意一个人,越是在黑暗的境地里,越是显出其不失本心的高洁。恍若明月。”

  “……送你了。”

  “送我了?”

  林昆一顿,睁大眼。

  “嗯。”

  李斯年别过脸去:“你带着它……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当然喜欢它。”

  林昆大大方方的。他不同于旁人忸怩的小作态,只小心翼翼接过来,捧在手心瞧,倏而展颜一笑,朝李斯年说道:“谢谢你!”

  李斯年喉咙微微一滚,侧过脸去,面颊有些不自在地发烫了。

  他看着林昆好奇打量着明珠的模样,觉得此前努力的一切,仿佛都值了。

  林昆当然不知道他一个府中小小的庶子,能得来如此的珍宝是费了多大的努力。

  如此明月心,恐怕是连李斯茂想要都不一定弄得到手的珍宝。

  但他为林昆抢来了。

  “你送我这样漂亮的明珠,那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林昆把珍宝收好,又笑着歪头,同李斯年道。他说着又要去拉李斯年的手:“你来我院里随便挑吧——我也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好。”

  但是,就在林昆去拉他的时候,李斯年竟然如同不能保持平衡一般直接从栏杆上摔倒了——

  跌在地上,重重闷哼一声,方才垂在栏杆下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林昆也被他连累得跌倒,但是极快爬起,看着地上仿若动弹不得的李斯年惊了一瞬。

  “你……”

  方才在暗处看不清,此刻林昆才发现李斯年的薄衫下扎着潦草的绷带,脖颈和脸颊上也留有青青紫紫的瘀痕,整个人就仿佛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拳打脚踢了一顿一样。

  “你怎么了。”

  林昆瞬时吓呆了,爬起来就要看李斯年的伤势。可李斯年别开脸,又并不让他看:“没事。”

  “怎么会没事?”

  林昆执拗地拉着少年的手,要看他淤青的眼角:“谁干的!?”

  “……”

  李斯年在艰难地躲避着:“没有关系,很快就好了。你……你不要看。很丑。”

  “是不是李斯茂?”

  然而林昆的火气已经上来了,他“腾”得一声站起来,说着就要去找李斯茂算账:“走,我带你去找李伯父。”

  李伯父,李长尧?

  在心中李斯年都快要笑了:他这个父亲,早已经把他当做路边的野狗,不要也罢。倘若对他还有一分的袒护,又怎么会让后来迎娶的贵族仕女将他赶出别院都无动于衷?

  “没有关系。”

  李斯年再一次低低呢喃着:“我很快就会恢复的。到时候……我、我再去找你。”

  可是,他根本不了解林昆。

  林昆读着圣贤书长大,无论是书中所写也好,还是家族教育也好,赋予他的都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容不下任何不公义存在。

  他当下简直要被气死了,手脚都在发颤:“李伯父不管……那,那我们去找我父亲。我父亲必然不会纵容他!”

  “……怎么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人?岂有此理,他简直不配作为世家子弟!!”

  但是,世家子弟其实都是这样。

  与周围不同的,恐怕只有你们清白圣贤的林家而已。

  李斯年不忍告诉一个心怀理想的孩子这样残忍的真相,只是默然不语。

  “其实,他们也没有错。”

  过了许久,他低声开口:“因为我抢了他们的蹴鞠魁首。”

  “……?”

  林昆拧着眉头。

  “玩蹴鞠,他们本想讨好银家四子的。银止行。”

  李斯年缓慢说道:“所以,才特地选了他十分擅长的蹴鞠,又备下难得的珍品‘明月心’。可是,”简陋衣衫的少年笑了一下:“他们没有想到,我比银四公子更擅蹴鞠。”

  “……”

  李斯年转目看着林昆,说道:“你不要去找银四公子的麻烦,他并非狭隘小气之人。是这些讨好他不成的其他世家子弟,才在散去后想找我将明月心索回的。”

  “……那也不成!”

  林昆高声道:“既然是比赛,又设了彩头,自然谁赢了就算谁的,怎么还有索回的道理?”

  李斯年淡淡地望着他笑。

  “王八蛋,混账东西……宵小竖子!”

  林昆一张尽吐出锦绣诗文的嘴里开始往外蹦辱骂之话,李斯年相当惊异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这样精雕玉琢、恍若小神仙一样小孩会骂人。

  “怎么?”

  林昆蹙眉看着他:“我骂的不对么?……你不去书斋读书了,是不是也是因为受了伤,行动不得?”

  李斯年默然,许久后,低低地说出一声“嗯。”

  “需让他们付出代价!”

  林昆说道:“你还记得是哪些人么?”

  李斯年摇摇头,一双漆黑默然的眼睛看着林昆,说道:“林公子,你不必为我费心。”

  “我……并非与你一样,是受不得委屈的千金贵人。即便遇到如此之事,我也并非有多么生气。我……我早已习惯了。倘若你因为我耗费心力,占用时间,才是叫我难受万分的事情。”

  说着,他慢慢地低下眼。

  林昆长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不平的事。

  他仿佛触及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让他非常讨厌又厌恶,气得都快要吐血了,但又无能为力。

  他死死地攥着李斯年送给他的那颗明月心,想,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