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46章 客青衫 101

  西淮没有走出太远,府邸中就已经灯火连天。

  无数下人点着灯笼,四处寻找,甚至放了训犬和狼狗,扑在草丛中四处闻气味。

  奴仆丫鬟们惊慌失措,进进出出。连马厩里的马也被火把惊动,躁动的嘶鸣起来。

  镇国公府的人办事极有效率,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府第,西淮走过门槛,看到等在门口的银止川的时候,甚至笑了一下,淡淡说道:

  “七公子,有缘了。”

  然而银止川没有笑,他不像西淮那样神情平静。年轻的少将军站在门前,冷冷地抱着臂,看向西淮说:

  “我真是低估了你想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啊。”

  西淮仍然是淡淡的,只仰头望了一下孔雀蓝幕布一样的夜空,回答说:

  “人总有一失——就像我也时常想不到,我有这么背运一样。”

  “花辞树究竟有什么好——!!”

  银止川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出来:“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为他做事!!”

  他身边原本还放着一个木提格,但银止川突然狠狠地抬脚踹了那木提格一下,格内装着的软粥糕点登时都撒了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这本是银止川挑了一整晚,别别扭扭决定去看一看西淮时带的点心。

  此刻却无辜受了难。

  西淮注视着那粘稠可口的粥品,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们告诉你是我父兄弃了城逃走,你就相信。”

  银止川怒喝:“可你为什么宁可相信他们,却不相信我?我……西淮,你有想过我吗?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像个傻子一样,随便你说什么都会相信,能被你任意利用,好骗的不得了!?”

  “……”

  白衣人注视着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似是满腹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低低地轻声道:“何必呢。银止川……而今我说什么,你也都不会再相信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问我的答案?”

  就如他此刻说自己离开,是要去花辞树那里为他寻来解药一样,银止川恐怕是也绝不会信的吧?

  既然如此,又何必徒劳地去解释呢?

  银止川喉咙微微滚动,沉默中,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

  许久后,银止川轻轻一笑。

  “我总是对你抱有希望。”

  他说,声音低哑:“觉得你和那些杀人如麻手头沾血的上京人不一样。但是……我真是愚蠢啊,一个隐忍十余年只为复仇的人,怎么可能纯善柔弱,心地温和?”

  西淮的眼睫轻颤了一下,银止川接着说道:“现在仔细想想,望亭宴上莫氏父子的无妄之灾,珍品展后沉宴对世家贵族的打压,乃至国祭大典上离奇的占卜结果,其实每一桩事背后都有你的影子……”

  “可我当时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丝毫怀疑过你,”

  西淮攥紧了拳,默然地等着他的结果,等了片刻之后,银止川果然接着说道:

  “西淮,其实真的,仔细想想,我根本不会喜欢你。”

  他的话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将西淮诛心至万剑加身。

  “我怎么会喜欢你啊。”

  银止川像想不通什么事似的,歪头注视着白衣人,凝视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你刻毒,冷情,无心肝,恐怕喜欢一块石头都会比喜欢你强——起码石头不会忘恩负义地朝我下毒扎刀子。喜欢你是世上最倒霉的事了吧,这么倒霉的事,却叫我碰上了?”

  “……”

  银止川很痛快地看着西淮毫无血色的面容,觉得有一种报复性自杀一般的快意。

  ——割破手腕的那一瞬间,你知道那是错的,有什么就要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鲜血淌过手心的温热,粘稠的热度,让人沉迷其中,不愿求助。

  是,就是这样。

  银止川在心中想,既然他骗了你,那么就收回你的喜欢吧。

  不要给他,反正他也不稀罕。

  夜色中,西淮孤独地站在镇国公府的侧门下,瞧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身形远远地看上去,极其地单薄。

  “刻毒、冷情、无心肝。”

  许久后,西淮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脸色很苍白,衬着浓墨一样的夜,几乎像一捧雪。

  只有两颗眼珠黑而明澈,干净清亮,像盛着今夜的星光。

  因为离得远,银止川没有看到两行泪水从西淮的眼睛里滚下来。

  为了给银止川弄解药,强行拧断的手腕还垂在身侧,西淮轻轻地说: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啊。”

  他就像一个受到了蛊惑,自以为得到救赎要离开深渊的鬼魂——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你以为得到的救赎和微光都是假的,你不可能拥有。

  但是他不相信,执着地要靠到光源身边去。

  哪怕放弃一切,失去一切,成为被所有人追杀的叛徒与罪人。

  然而待西淮历经荆棘,伤痕累累,终于走到了的时候,等待他的只有一句,“我真是后悔喜欢过你这样的人。”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银止川,银止川却尚嫌不够。

  “星野之都的毒患是你的手段么?”

  银止川问:“假借废除钦天监会遭天谴,拔出御史台和观星阁,哦,还有你最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我。这等一石三鸟的妙计,如果是上京所为,想必也有你的功劳吧?……只不过西淮,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毒物咬重,命悬一线吧?”

  这些是不是与西淮有关,其实银止川也没有直接的证据。

  他只是觉得恨,在巨大的愤怒和痛苦下几乎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地说出伤害的话,好掩饰自己的失态和心痛。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西淮重复着这些词。

  “是!”

  银止川越发高声道:“你刻毒万分,满手鲜血,将千万人性命都视作儿戏——!”

  “哈。”

  西淮低低地笑起来。

  起初是很轻的笑,但是逐渐那笑意越来越大,就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笑得连肩膀也不住颤抖。

  “你知道什么天理昭昭啊。”

  西淮轻声地说:“你知道什么因果轮回、天理昭昭!!”

  少年蓦然暴喝。

  “善恶有报,邪不压正,才叫因果轮回!”

  西淮说:“如果好人得不到善终,恶者横行于市;为朝廷竭心劳力者远遭贬谪,阿谀讨好者平步青云,你告诉我这叫什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

  空气中静了一秒,银止川与白衣人凝滞对视。

  西淮的神情一下子变了,有眼泪不停地从他眼眶里淌下来,但是他目光冰冷得像一只恶兽。

  “我父亲为盛泱鞠躬尽瘁,惨死沧澜。”

  西淮说:“我娘亲一生良善,死不瞑目;我姐姐秀丽端庄,遭受凌辱……你告诉我,他们做错过什么,要‘天理昭昭,咎由自取’!!?”

  “……所以,这就是你变得冷漠,不择手段的原因么?”

  “真有意思,银止川。”

  西淮倏然笑了,他眼底带着泪说:“你知道经受过什么,就如此评价我?”

  “如果你被人关在黑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面前吊着玉势,每天跪在那里,伸勾着脖子,舌尖去舔那东西。”

  西淮问:“你告诉我要怎么不去恨,不变得想要报复?”

  “我也是世家的公子出身啊,我住过很大的屋子,被十几个姆妈侍候着。”

  西淮声音里不由自主有一点哽咽,他仰头,让泪水咽回眼底,继续笑着说:“我们家从前夜里,每天都会点金玉流枝灯。亮亮的把整个府邸都照亮。……我又做错了什么,要经历那些?”

  银止川无言以对。

  他一直都是有一层厚厚的壳子保护在自己外面的。

  从相遇的时候开始,银止川就从来没有见过西淮真正的样子。他的冷漠和寡淡都是伪装,不让任何人接触到里头敏感隐秘的内里。

  却不想真正揭开的那一天,是这样的千疮百孔。

  西淮想,他也是曾不顾一切去爱过银止川的。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

  用这一颗满是伤痕的心,禁锢在深渊的躯体,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他,给他一份自己能给的最纯粹的爱。

  过去银止川给予他的那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他有好好珍藏,也有竭力回应。

  到而今,他要收回就收回吧,他也并没有欠他什么。

  西淮突然感觉有些疲倦,他身形绷得像一把张紧的攻,声音却低微得仿佛精疲力竭:

  “我说从来没有爱过你,”

  西淮低哑说:“是对的。”

  “……”

  “毒也是我下的。”

  西淮说:“你若是心里觉得生气,就杀了我。我给你陪葬。”

  银止川:“……”

  “我想清楚了。”

  西淮低低说,他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声线虚软无力:“你是我的血仇遗孤,你要死,我该拍手称快才是。又为什么要难过?”

  无论我们曾经是不是互相倾心,你又用自己的性命救过我。

  世间牵挂,本就一笔乱债,还过了还会添,不如一了百了,谁也不算亏欠。

  西淮已经很累了,他有点想靠在门框上,找个地方坐一坐。

  几天没有进食的饥饿让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濒临极限。

  然而银止川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脸色变了变。

  只见西淮额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密密的汗,不知是极冷还是极热,他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

  银止川疑心西淮是不是又有什么诈术,然而直到看他几乎坐不住地往下栽去,才终于忍不住往前,将白衣人一把揽入了怀中。

  西淮身体不住地发颤,他像痉挛一样剧烈地哆嗦着。

  少年起初还想推开银止川,不叫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但是片刻后就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西淮……西淮?”

  银止川略带迟疑地低声叫他。

  西淮全身上下仿佛被万蚁噬骨,痛痒得几欲发疯。

  他拼命蜷缩身体,想忍住,不要显得那么狼狈,却只能将掌心抠得越发鲜血横流。

  银止川有些不如何是好,他无措地看着西淮,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样一回事。

  红丸的药瘾终于爆发了,且来势汹汹。西淮感觉清醒的意识正在一丝丝抽离自己的身体。

  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死死咬着唇。实在忍不住后,他抓住了银止川的手。

  “杀了我……”

  他张口无声地喘息了一声,仰头说不出什么意味地看着他,哑声道:“银止川,杀了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朱墙黛瓦,九重宫门,惊华宫。

  沉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楚渊了,一方面是楚渊有些回避他,另一方面,是他遇到了桩棘手的事——

  王为良上报说,家里的信笺丢了几封,也许他们沟通来往的事被人发现了。

  沉宴从十三岁起开始有了七杀这一人格,而后他时不时就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沉宴不知道那是因为七杀曾短暂地掌控了他的身体,两个人格彼此之间,只有七杀知道对方的存在,沉宴的原识却不知道七杀的存在。

  从那之后,七杀就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把这个废物的原识弄出去,自己掌控这具身体。

  他是很聪明的人格,作为天生的暴君星宿,七杀几乎不理解为什么沉宴有这样的命宫,却有这样温和的性格。

  在谋划期间,他选定了王为良,命他暗中为自己炼制琉璃箭。

  琉璃箭是很有价值的武器——燕启的公子瞬华能御活尸,那些冰原上冻僵了的尸体,只有琉璃箭能够克制。否则天下披靡。

  有了这张底牌,七杀能够很好地和顾雪都谈交易。

  只是没有想到,在一切按照七杀的计划顺利推进的时候,会出现楚渊这一变数。

  他并不反对沉宴喜欢楚渊——最开始沉宴破除楚渊十字印的那回,还是七杀代他动手的呢。

  他看着原识藏藏掖掖地喜欢人太窝囊,实在看不过眼,就帮他做了决定——只不过是怀着某种促狭的心思。

  原识看人的眼光不错,七杀玩味地想,那个病气的观星师品尝起来滋味很好。

  ——只不过如果是没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的话。

  作为“杀破狼”之一的七杀,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被一个凡人观星师识破身份,并且压抑在星宫五年的一天!

  他是象征征战、杀伐、和不详的七杀啊!!

  虽然这一次再回来,楚渊已经因为曾经被他破身而灵力大减,甚至都未能看透他的伪装,但是七杀依然不太想招惹楚渊。

  如果王为良真的弄丢了信笺……

  比起在天下人面前暴露身份,七杀更忌讳在楚渊面前暴露身份。

  如此一来,要想个什么办法解决这一难题呢?

  七杀玩味地转着批改奏折的狼毫御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乏味。

  要是能有什么办法,叫楚渊伤透心,离开星野之都就好了。

  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七杀想:可是,那要做些什么过分的事儿,叫他伤透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