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30章 客青衫 84

  从赌坊回去的路上,银止川和西淮并肩走在星野之都的街头弄巷。

  银止川原想说点什么和刚才赌局相关的,听听西淮的想法。

  但是西淮并不搭话。

  仿佛离开赌坊后,“有尸体味道的小金鱼”、“守墓的男人”,“明天的赌局”……都被他抛之脑后。

  反倒和银止川说,想去城外的地方转一转。

  银止川原打算直接回府,但是西淮这么说,他自然也就陪他逛一逛。

  去城郊的那条路,就是去神女河看河灯的那个方向。

  他们从前走过的。

  再过几条街,穿过几条弄巷,就是锦缎一样的河。旁边立着秋水阁。

  若在岔路口的地方左拐,则是王为良的府邸。他们曾去参加过珍品展的。

  西淮还记得那个晚上他们一起走了小路,一个弄巷里,银止川用一颗价值连城的云魂眼,为他换了一把防蚊叮虫咬的绮耳草。

  一眨眼竟然这么久过去了,他却好像还和银止川刚刚相处不久的样子。

  从赴云楼他把他带回来,望亭宴,刺客暗袭,秋水阁的照月……他们竟然不知不觉一起做过这么多事,丰富到让西淮觉得,他的余生都可以靠回忆这些点滴来记住甘甜的滋味了。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

  银止川的手和西淮牵在一处。发觉到西淮的小动作,他握着西淮的手晃了晃,戏谑问道:“想的这么高兴。”

  “你。”

  西淮也不看他,只依然带着笑,慢慢说。

  “嗯?”

  银止川挑眉:“我?”

  “是啊。”

  西淮说:“想起你上次从这里经过,正是河灯盏。你拿了一只虎头鞋站在人群里朝我笑。然后又买了窝丝糖给我。”

  这都是毫不起眼的小事情,但是没有想到西淮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时候他分明还是恨着银止川的,但是却把和银止川在一起时候的每一分一秒,都这样深刻地刻在脑子里。

  隔了这么久想来,也仿佛历历在目。

  身体的反应……往往比大脑更加诚实啊。

  “那晚的窝丝糖很好吃。”

  想了想,西淮补充说。

  他想起来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告诉银止川。

  因为他沉浸在仇恨里,总是摆出一幅冷漠的样子,不肯叫自己被银止川打动。好像分毫被他的举动取悦,都是对亡故亲人的背叛,叫人在每一个浓郁漫长的夜里辗转反侧,遭受良心的谴责。

  “下次再买你吃。”

  银止川握着西淮的手又牵紧了些,微笑着道:“等过些时日……这些商铺都复业了就买。……现在星野之都,还太萧索。”

  西淮低着头,默默地没说话。

  月光照在他们的前路上,映着覆有青苔的石板路。

  大概是因为在晚上,那些青苔和石板都受了露水的潮,看上去湿湿的。

  远远瞧着,好像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泠泠的水银。

  西淮在心里想,现在很萧索,但未来就一定会变好么?

  盛泱是什么样子,朝局是什么样子,银止川想必比他更清楚……不提还有蠢隐于暗处蠢蠢欲动、最大的变数上京。

  他……大概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吃到这神女河岸边的一颗窝丝糖了吧?

  “银止川,我是心悦你的。”

  两个人心事重重地走着,想了许久,西淮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说道: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怀疑这一点。”

  他突然站在原地,停下脚步,拉住银止川的手这么说。

  西淮的语气很轻,像两片冰玉薄薄相撞的嗓音。唯独语气坚定,郑重而认真,害怕银止川来日会遗忘一样,叮嘱着他。

  银止川不明所以,回过身来偏头看白袍少年。

  “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答应我。”

  西淮又重复了一遍,只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怀疑我是不是心爱你的。”

  银止川无奈地笑了起来,大概不能理解。但仍然愿意安慰他,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都答应多少次了,究竟有什么这样放不下的。”

  西淮抿紧唇,眼睛里映着漫天碎而璀璨的星光。

  银止川摸了摸西淮的脸,想逗这满腹心事的少年开心一下。

  于是他从袖口摸出样东西,捏在手心中,手心朝下地递到西淮面前。

  “猜猜里面是什么。”

  “什么?”

  西淮一怔,对银止川这突如其来的把戏摸不着头脑。

  “是我对你的心意。”

  银止川轻声说。

  他翻转了手腕,手心朝上地慢慢松开——

  是一颗玲珑剔透的雪色小骰,没有点乱七八糟的颜色,只以透明的点数表示数字。

  而在小骰的中间,镂空安置着一枚红豆。

  一点朱红的豆子,算是这颗小骰中唯一的颜色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银止川嘻嘻笑道:“知不知啊,逐颜?”

  “……”

  西淮默然看着这躺在银止川手心的骰子,看了许久,倏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起初是低低的轻笑,慢慢声音变大了,飘荡在前后无人的荒野里。

  银止川诧然地看着他,印象里他还是头一次见西淮笑得这么厉害。

  “怎么——”

  然而他一句话还未说出口,西淮突然就踮起脚,搂住银止川的脖颈抱紧了他。

  他慢慢地、笨拙地吻住银止川,银止川睁大眼怔在原地。

  许久,那颗点着相思豆的骰子掉落地上,银止川回抱了西淮。

  他抚摸着他的脊背,缓缓捧起他的脸。更加深地吻他。

  星空下,旷野中,没有来处也不知所归的风。

  他们拥抱亲吻着彼此,越来越用力,好像要一直借此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以此来对抗漫长残忍的世事,以此来做到再不分离。

  其实绮罗年少,本也如此。

  如果没有沧澜城破,没有十多年前的京城贬谪。

  他们一个是镇国公府的幺将军,一个是叶家才情倾世的小公子。

  一个玉树琳琅,一个风姿迢迢。

  只需惊鸿一面,就胜却人间无数。

  慢慢的,银止川感觉到有咸涩的水渍流进自己的嘴里,冰凉发苦。

  他睁开眼,见西淮眼睫浓密稠蜷,漆黑如鸦羽,却簌簌轻颤着。

  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滚下来,滑到腮边。

  “怎么了?”

  银止川吓了一跳。他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见西淮落泪。哪怕遇到什么样的恶劣境遇,这个人过去也总是淡漠平静的。

  他慌忙去擦白衣人的脸颊,心疼地道歉:“我弄疼你了?”

  “哎,对不起,你要不咬回来吧……喏,我给你咬,绝不收手。”

  西淮看着伸到面前的小臂,低低地一笑。

  “我是在怀念。”

  他轻声说。

  少年的眼睛扫过漫天寂寞的星辰,和眼前人俊傥明朗的脸。

  因为我知道未来注定分离,所以当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念,这注定失去的一切。

  ……

  西淮约了候尚第二天再赌第二局。

  但是实际上,他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又同银止川出发,直接去了候尚的家中。

  候尚是守墓人,家安在城郊外的一处荒地。隔不到一公里,就是陵墓垒垒的坟地。

  “昨日约他再赌,不过是托词。”

  一面走,西淮一面说。

  “候尚是守墓人,但是却在赌场出手阔绰。”

  西淮复述着银止川派出去的奴仆回报的讯息,反问:“他哪儿来的钱?”

  银止川正在给西淮理腰带,听西淮说话听得心不在焉。

  ——方才出门的时候太急,西淮腰带系得马马虎虎。只囫囵盘了一下了事。

  银止川看不过眼,觉得这样出众清秀的少年郎,怎么能有扭成一股麻花的腰带,一路上就都拉着他要重理。

  “是啊,他哪儿来的钱?”

  此时听到西淮的话,也附和得毫无建树:“肯定是别有关窍!”

  西淮:“……”

  西淮对腰带并不在乎,但是在乎银止川好好听他说话。

  当即不高兴地往前挣了几步,不让银止川碰他了,说:“有关窍是有关窍,但是关窍在哪里?”

  银止川心说我怎么知道,视线仍一个劲儿落在西淮身侧不住轻轻漂浮的衣巾上。

  “别人赚钱,大抵不过劳作、倒腾买卖,这么几个途径。”

  西淮说道:“但是有一点,候尚与旁人不太一样——他是和死人打交道的。”

  “嗯。”

  银止川不满意地抱着臂,问:“那又怎么样?”

  “所以……他有可能从死人身上弄钱。”

  话说到此,银止川和西淮已经不知不觉出了城。

  因为蛇患严重的缘故,星野之都的郊外又添了不少新坟。此时远远的看过去,竟仿佛过去乱葬岗的区域扩大了一倍有余。

  银止川和西淮站在荒地开始蔓延的地方,默默看了半晌。许久后,西淮极轻叹了口气,道:

  “走吧。”

  在一块又一块碑帖旁经过的时候,西淮回想着昨日和候尚近距离说话的每一处细节。

  其实,在赌场见到候尚的第一眼,西淮就有一种天然的直觉——

  这个人必然动过尸体。

  大部分在墓地看守的人,都不过是垂垂老者。

  盛泱律法给看守乱葬岗的人报酬很低。只有没有能力再做其他事的人,才会留在坟地,和亡者作伴,赚一份糊口的钱。

  但是候尚不一样,他生得高大,身体强健,明明有很多赚钱的路子。哪怕去码头卸货,都能得到比看墓更多的酬劳。

  他选择看守墓地……除非是他能够从看墓中得到比做其他工作更高的报酬。

  这种猜想,在从候尚身上的随身之物上都闻到尸臭的时候,叫西淮更加确信。

  “昨夜下雨了么?”

  慢慢离候尚的棚屋近了,西淮和银止川的动作也变得轻了起来。

  经过一个土包时,西淮却倏然脚步一顿,拉住银止川,低声问。

  银止川一怔,下意识回答:

  “没有啊。”

  “……”

  西淮眉头缓缓蹙起,直起了身。

  他放眼看着这荒无人迹,只瞧得到坟冢的乱葬岗。

  坟冢排序都是乱的,分不出新坟旧坟。

  但是即便是有新冢,也不应该有这么多。

  西淮走到方才令他起疑的那个墓地旁边,轻轻拈起一把黄土,放在手心,慢慢捻了捻。

  潮湿的,带着尸味的土。

  西淮静静看着这土半晌,倏然朝银止川说:

  “候尚掘过这座坟。”

  [*注1]:“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唐,温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