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18章 客青衫 71

  (七十一)

  在这小小囹圄里的,除了银止川,还有两位朝廷命官——林昆和李斯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四个人却脸上毫无色变之意,只微微地沉默了一下,而后林昆淡声道:

  “不过入狱一趟,七公子不必如此悲观。”

  银止川打量着林昆的神色,见他真的是一副自然而然、毫无怨怼的模样,不由衷心地摇了摇头,感叹道:

  “这盛泱,真是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臣子啊。何德何能……”

  林昆却淡声道:“并非愚忠,我有我的坚持而已。”

  银止川觉得跟这人已经没法谈下去了,同样是文人,但是西淮和林昆的差别很大。

  “林大人可有线索,关于您为什么会被下狱?”

  安静中,却听西淮倏然开口,问道:“赈银一事,与您没有关系吧?”

  “与我当然没有关系。”

  林昆道:“我只是意外……”他顿了顿,“陛下也会同意批查我的奏疏而已。”

  毕竟朝上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

  而林昆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朝堂上下众人有目共睹的。即便从他府上搜出赈银,应当也不至于立刻下狱的境地。

  林昆遭到批捕,实则……更像一个信号。

  沉宴……或许不再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信号。

  “当日,为废钦天监,士子静坐,文官死谏。”

  林昆淡声说:“莫必欢曾放言,所有参与过出游的士子都将永不启用,让他们这一生都不可能进御史台。我站出来说,不可进御史台,那么我林家愿接纳他们为幕僚。与我林家儿郎享受一样的优待,若才华出众,则入宫为东宫太傅。故而静坐士子涌如浪潮,无数文官上疏弹劾……”

  他顿了顿,轻微露出一个笑:“想必,莫党早就已经恨透了我吧。”

  “枕风……”

  李斯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我没事。”

  林昆轻声道:“我早已知道。王朝变法,就是这样的。不成功,便是死。”

  如同那车裂的商鞅,灭国的王莽,赐死的杨炎……

  和楚渊一同参与到这废除钦天监推行中来,从与银止川在府中雨谈的那一天开始,林昆就早已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

  只是,他曾经也想放手一搏,给这垂死的盛泱下一剂猛药,好使这日暮西山的国家起死回生。

  而今看来,却依然无法改变其缓慢倒向衰退的结局。

  他和他的国家……都是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啊。

  “枕风,你莫要多想。”

  李斯年再次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林昆的肩膀,“未做之事,不怕构陷。我与银七公子……都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是吧,银七公子?”

  银止川抱臂,点了点头,林昆却冷冷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暼过了眼去。

  “枕风,我来替你将床铺好罢。”

  说着,李斯年又走到牢房的靠里侧,替林昆理起床铺来了。

  说是床铺,其实也不过几块砖和一堆稻草而已。

  李斯年细细将那些稻草理好,又说:“囚服和被褥我都替你弄得新的,洗好晒过了,很干净的。要是闻不惯周围牢房那边的味儿,我这儿还带了你最喜欢的苏合香……”

  李斯年在禁宫当差,又是御殿大都统,官职远在底狱官差之上。

  还算幸运地能托到关系,让他们好好照应林昆。

  临走之前,他再一次注视着林昆,深吸了一口气,低哑地轻声道:

  “照顾好自己。枕风。”

  “很快……就会出来的。”

  银止川看着他们在这边生死离别一样告别,拉着西淮,先行走了出去。

  “我给你的房契还留着么?”

  他再一次问西淮。

  “嗯。”

  西淮愣了一下,答道。

  “留好。”

  银止川说:“说不定……真的很快就要用上了。”

  平日里银止川总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即便软禁在府上都能招妓来一块儿打麻将。

  但是事实上,他远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浪荡愚笨。

  “你……不害怕吗?”

  犹豫了一下,西淮还是忍不住问道。

  “害怕?”

  银止川侧首。

  “嗯。 ”

  西淮目光放空,轻声道。“怕前路未卜,怕生死不定。”

  “人生在这世上,就总有一死。”

  银止川漫声说:“比起死,更叫人害怕的是活得没意思。比如——”

  他笑着像西淮看过去,一双风流上挑的眼睛微微一挑,说道:

  “比如,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你不爱我来得让我害怕。”

  “……”

  西淮说:“你还是好好走路吧。”

  ……

  外头腥风血雨的时候,银止川却和西淮过了一段最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们在府上,整日胡闹着玩,不是在瞻园,就是在溪边榕树下。像末日前最后一次狂欢那样肆无忌惮。

  西淮用枯枝随意在地上画了副棋盘,又用石子作棋子,和银止川丢着玩。

  “这一着,是你输了。”

  西淮落下一子,一下拿走了银止川好几十颗棋。

  ——这哪里是“输了”,简直是惨败。

  然而银止川浑不在乎地,轻飘飘瞟了一眼,说:

  “是啊,我输了,轮到我受惩罚了罢?”

  他把“惩罚”两个字说的跃跃欲试,好像这不是坏事,而是期待已久而已。

  西淮思忖了一下,说道:

  “好。那我惩罚你……吃十颗酸梅。”

  “??”

  “怎么能这样!”

  银止川当即道:“对你的惩罚是亲我一下,对我的惩罚应该是亲你一下啊!怎么变成吃酸梅了?——这不公平!”

  西淮瞥了他一眼:

  “你想得倒美。”

  银止川就是个臭棋篓子,即便是竭尽全力,估计也胜不了西淮几局,更不提还他下的相当不用心。

  老拿眼在西淮身上瞟来瞟去的。

  “你现在不让我亲,回头你想我亲还想不到。”

  银止川说:“林昆已经进去了,下一个,不是楚渊就是我……”

  西淮:“……”

  “你这个人。”

  西淮轻轻地“啧”了一下,说:“怎么这么会拿捏人?”

  “那也要看你愿意不愿意被我拿捏嘛。”

  银止川道:“只有心疼我的人才会被我拿捏……西淮,你心疼心疼我,我已经十多个时辰没亲着你了,给我咬一下。”

  西淮:“……”

  “我是你的一味药还是怎么地?”

  少年不满地嘟囔着,但是话这么说,他却还是靠了过去,让银止川在他的额头往下,顺着眼窝鼻梁,一直深深地啄到唇。

  “你可不是我的一味药么?”

  银止川轻轻说,“要不是你,我早就自绝于世了。……这人间,忒没有意思。”

  亲起来了,手脚自然也不可能老实。

  银止川按着西淮的肩膀,捧着他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把他往地上推。

  西淮抗拒了一阵儿,但自然也抵不过银止川的力道。

  半推半阻地,两个人就又滚到了草丛里。

  “你上午不是刚……”

  少年瓮声瓮气地抱怨说,但很快,那很轻的抱怨就被银止川吻上来的唇堵住了。

  银止川吃了酸枣,酸得不行,就坏心地要让西淮也尝一尝这酸。

  西淮“嗯嗯”地蹙眉躲避着,却只留下一声声闷闷的轻哼。

  他眼底倒映着蓝湛湛的天,一点儿云彩也没有。

  西淮想,这真是多好的日子啊。

  什么也不必想,什么忧愁也没有。好似只是这么一个没有来处也不求归宿的浮萍,了无忧愁地飘着,遇到喜欢的地方,便是一场肆意无忌的痛快。

  ……

  “我走了。”

  晚上,银止川与西淮站在房间门口。

  这几天银止川夜里老发梦魇,做梦时会踢着或撞着西淮,就自己分出来睡了。

  他在西淮厢房隔壁收拾出来了一个小房间,走过去大概不到一盏茶的路程。这会儿告别,却还是依依不舍的。

  “等我不做梦了,就搬回来陪你。”

  银止川说。

  “嗯。”

  西淮点点头。

  “身上还难受吗?”

  银止川又问:“回去洗一下,泡泡脚。腰上热敷一下。”

  他手放在西淮腰间,意有所指地揉了揉。

  “知道了。”

  西淮轻轻说,略微推了他一下:“德行。”

  “那我走了啊。”

  银止川说:“你夜里怕不怕黑?我让人把鲛泪灯给你来过来点上罢?”

  “不点。”

  西淮稍显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头:“不是都说鲛泪灯是用鲛人的体油做的么?点起来好像在屋子里烧尸体一样。”

  银止川被他这形容说的笑了起来,想说这传闻都是假的,鲛泪灯只是鱼油而已。

  但他没有说。只又摸了摸西淮的额头:“明天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提前给你做,来找你的时候顺便带过来。”

  西淮起的晚,总爱赖床。有时候还在床上吃早饭,吃完再躺回去睡回笼觉。

  “想吃玫瑰煎了。”

  少年想了想,说:“吃玫瑰煎吧。再配虾酒。”

  “大早上就喝酒啊?”

  银止川笑:“不怕喝醉了一整天头晕?”

  “你不就盼着我晕么?”

  西淮轻声说:“醉了酒,正好供你白日宣淫……”

  银止川嘻嘻哈哈地笑,笑完了又揉他,一双手在人家身上揉来捏去,像没得到过玩具的小孩,好不容易得到了件珍宝,怎么弄都玩不够似的。

  心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了。我走了。”

  云彩挡住了月亮一瞬间,银止川松开西淮,恋恋不舍说:“明早再来。”

  他们俩已经额头抵着额头地说了半晌悄悄话了,当即西淮推了他一下:

  “你快走吧。‘要走’都说了多少遍了。”

  银止川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舔了舔唇:

  “这下是真的要走了。你今晚别想我。”于西牍家

  “谁想你。”

  银止川嘻嘻哈哈的,也不与他争辩,这才手背在身后,背朝着院门,看着西淮倒退着往门外走。

  他的眼睛落在西淮身上,好像真的怎么也看不厌似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含情脉脉和眷恋不舍。

  西淮也能。

  但是他心里有一个地方被这眼神刺痛着,难以抑制地微微一痛。

  走到院门处了,银止川才转过头去,在这月光下拐过弯,让西淮看着他的背影。

  他好像很不想让西淮看到自己离开的背影似的。

  “银止川。”

  快走过拐角了,西淮才突然在廊檐下叫他。

  “嗯?”

  银止川立刻又倒了回来。

  “……也没有什么。”

  西淮默了一下,轻轻说:“就是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叫你一下。”

  “哦。”

  银止川说:“没事,我在呢。你想叫随时叫。”

  他们俩又相视笑了一下,银止川走回来,叹了口气,又是好一番温存,抱着西淮亲了半晌,这才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西淮站在原地,月光有一刹那被云遮住了半侧。

  他看着银止川离开的背影。

  突然有些难过地想,太蠢了……自己这样,这是太蠢了。

  银止川不知道,可是他心里分明一直是清楚的。

  他们这是一场……注定会分离的告别啊。

  如果相遇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注定无法拥有结局,也会有开始一切的必要吗?……

  西淮看得眼睛都发酸了,才慢慢收回目光,垂下眼睑。

  上京给他的那只锦囊在怀里沉惴惴的。

  西淮一直记得,却在手中摩挲过无数次,始终无法用出手。

  他低落又茫然地想:娘亲,我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