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13章 客青衫 65

  楚渊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晴空霹雳。

  然而前来宣旨的官员言之凿凿,甚至出示了证据和沉宴亲手写下的手谕。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官员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嘲讽,看着楚渊时,似有悲悯:“少阁主,您有什么意见,去面见圣上罢。”

  ——于他们看来,这似乎是某种信号,代表楚渊即将失宠的信号。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从前因为沉宴独宠楚渊的缘故,连求瑕台出去的宫人都比其他殿里的宫人更加高出一格。

  而今却将楚渊唯一的座下弟子下狱,不可谓不是一种旁敲侧击的敲打和暗示。

  楚渊手指紧紧捏着衣袖,因为连日推算星辰的缘故,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相当虚弱。

  只是这么情绪略有起伏地和官员们交谈了几句,就已经忍不住掩袖闷闷咳嗽起来。

  但是……

  怎么可能?

  楚渊心中想,亡国三星,一共只有三个人。

  沉宴是七杀,破军应当就是银止川,至于贪狼,那颗星宿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楚渊观测到——

  那大概是十年前,楚渊第一次推出将影响国运的星宿,也是他名震东陆的开端。

  当时先帝大喜,即刻封楚渊为观星阁少阁主,并以雷霆之势将那颗亡国的种子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后来楚渊再观测星宿,确实就再找不到那颗星了。

  可既然已经确定了所有亡国之星,和言晋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许动他。”

  楚渊挡在言晋面前,面色冰寒,一字一句冷冷说。

  “我……咳即刻去面见圣上,再此之前,不许任何人从求瑕台带走一个人。”

  长久缠绵于病榻,这个曾经与公子隐,银止川,顾雪都等人并列为“明月五卿”的观星师已经消瘦到了极致,甚至袖中的手腕都是无比伶仃的。

  但是当他挡在众人面前,寒声说出这句话时,一众人高马大的官差和侍卫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终究是名震中陆的“明月公子”啊……

  谁都不知道得罪了这个看似虚弱无力的雪衣人,会是什么下场。

  “言晋。”

  然而临走前,楚渊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同样不是善茬的小徒儿。

  他放软了语气,几乎像是安抚一般,轻声说:“你也不要做冲动的事,回房间去好好带着九九,知道么?”

  少年的神情阴郁而桀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缠在他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楚渊摸了摸小狐狸的绒毛,又踮起脚在言晋额头点了点:

  “好好地等我回来。”

  言晋狠狠剜了那官员一眼,这才收回刀剑一般的目光,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声。

  ……

  沉宴仍宿在鎏金殿,距离楚渊上次离开,大概已经过去六七天了。

  “陛下正在休息……”

  有守在外头的宫人声音低而轻地说:“少阁主要不改日再来吧……”

  楚渊顿了顿:“还睡着么?……那我就在这里等吧,我有急事。”

  “——是羡鱼么?”

  然而,就当此时,房内却传来低微的声音。

  宫人一愣,登时同楚渊进到房里去:“您已经醒了啊,陛下。”

  “是的。”

  沉宴声音略有些嘶哑,但是人已经坐起身了,半靠在塌上,身后垫着一个软枕。

  他肩上披了一件暗纹外衫,脸色看着仍不太好,但是唇角微微含笑,已经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和温雅之态。

  沉宴手中握着几封摊开的折子,微微笑着看向楚渊,道:“近来已经感觉好许多了……休息这么几天,堆积好些折子没看,就趁着精神好的时候,翻一翻……”

  “——羡鱼,方才听到你在外头说有事,是什么事?”

  楚渊从进来就一直在观察着沉宴的神色,但是见他神色如常,与过去相比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就不由得心里有些暗自奇怪。

  “是……”

  他斟酌说,“有些事想与陛下单独谈一谈。”

  “好。”

  沉宴手握成拳,在嘴边沉闷地咳了几声,而后吩咐宫娥:“给少阁主备平尘茶,然后都退下罢。”

  宫娥垂首应了声,房内很快就只剩下楚渊和沉宴两个人。

  “羡鱼……”

  沉宴端详着楚渊,而后笑了笑,倏然主动说:“是为了观星阁的言晋而来么?”

  “陛下知道?”

  楚渊神色凝重,正色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说他是‘杀破狼’三星的原因。”

  “羡鱼先看看这个罢。”

  年轻的帝王从案上抽出几本折子,扔到楚渊面前,平淡说:“都是下头的百官呈上来的。”

  看官员们上奏给沉宴的折子,楚渊不是第一次。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而后翻了开来。

  “宫内的规矩是每月出宫最多四次,且要向内侍省回禀都去了哪里。”

  沉宴淡声说:“但是你的这位小徒弟,每月出宫数十次,且回禀的行踪从没说过实话。”

  楚渊翻看着奏折,不知道是谁呈上的,只见上面详细叙述了言晋不符规矩常常出宫的事,且将他数次经过经过玄武大道上的花鸟市处着重提出。

  “你可能不知道……”

  沉宴默了默,有所选择地说:“近来星野之都发生了一些事,有许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毒物,咬伤了百姓……据查,最先出现蛇蝎、毒物出没最多的地方,也正是那里的花鸟市。其时间,也与言晋频繁出宫的那段日子相符……”

  “他那是为了给我买早膳。”

  楚渊却合上折子,神情肃然说:“晋儿每次早起出宫,都是为了给我买一些宫外好吃的点心而已。”

  “那他为什么每次都要经过花鸟市?”

  沉宴反问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叫他一定要每次都经过那里吗?是不是提前踩点?……羡鱼,有些事我本不想同你说。”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但是你是否知道……言晋私下有多次对朝堂不满之语,甚至前不久,有人亲耳听到过他说‘盛泱当亡’……!”

  “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还有如此可疑的行迹,将他扣押起来调查一番很过分么?”

  “……”

  “况且。”

  沉宴注视着楚渊,半晌道:“早前在礼祭大殿上,占卜出了亡国三星的藏匿之地……其中有一处,就是观星阁。”

  楚渊眼瞳骤然缩紧。

  “我也怀疑或许是莫氏一党故弄玄虚。但是……”

  还在病中的新帝轻叹着,“朕,终究需要做些什么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如果言晋本就有反骨,除去他一人保下整个观星阁,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打算。羡鱼……朕是皇帝,但是也不要让朕太过为难,好么?”

  楚渊长久地没有说话。

  他黑而静的瞳孔中倒映着沉宴的倒影,玄黑的华贵龙袍中,沉宴的手心紧紧地攥着,无声地覆上一层细汗。

  “陛下说的我明白了。”

  良久,楚渊轻声说。“陛下要杀一人祭旗,平复众人之口,才好保住观星阁……也就是保住我,是么?”

  沉宴喉咙极缓滚动了一下。

  “但是,”苍白的雪衣人轻笑了一下:“我不能、也不可以容许是拿晋儿的性命来保我自己。”

  沉宴说:“所以……?”

  他忍不住分辩:“羡鱼,事到而今,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除非你能推算出真正的杀破狼三星是谁!……但是,你能么?”

  看似正肃的帝王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笑。

  可惜楚渊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摇头:“陛下,不可以……”

  “如果我问出晋儿他频繁去玄武街的花鸟市是什么原因,您就愿意放了他,是么?”

  沉宴不吭声,只是在沉默中看着楚渊。

  他们两个人视线对峙,谁也不退让,静谧中完全相悖的态度短兵相接。

  良久,终于还是沉宴先败下了阵来,他叹息说:

  “好罢,只要你问处他为什么那样巧合地频繁出现在毒物出没地,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是。”

  楚渊微微吁了口气,说。

  而后,两人又在房内说了会儿话。

  楚渊给沉宴剥了一只长宁桃,沉宴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手上。

  “羡鱼未来的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静了静,沉宴问。

  雪衣的观星师手指略微顿了一下:“在观星阁。”

  “……陛下的头痛之症,好一些了么?”

  沉宴的视线一直从他细瘦伶仃的腕往上移,直到在清秀的锁骨和脖颈才停住。

  他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手指在下巴上无意识摸了摸,舌微微地舔了一下唇。

  “好多了啊。”

  年轻的帝王笑说,眼底一抹意味不清的暗光闪过,他直起身子,看似坦诚直白地问楚渊:“羡鱼觉得呢?朕和从前是不是差不多?”

  楚渊抬起眼,这才从手中的白桃上挪开视线。

  他注视着沉宴,沉宴此时的位置是窗下逆光的。

  他披着一件深色的玄黑袍子,衣袖领口都缀着金线,看着无尽华贵,又高贵尊荣。

  ……只是因为逆光的缘故,让楚渊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以至于有一刹那,苍白的观星师恍惚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恶趣味的邪恶。

  “羡鱼?”

  但那只是一刹那,沉宴很快地又身形前倾了些许,离开了窗下的阴影。

  他伸手到楚渊面前,在楚渊眼前晃了晃手。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儒雅,虽然贵为太子,但是一点也不见戾气和狠决,反倒像温和如玉的世家公子。

  翩翩风华。

  “嗯。”

  楚渊缓缓回过神来,收回了视线。

  “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那年轻君王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担忧问:“我看你脸色很不好。”

  “没有。”

  楚渊低声答:“多谢陛下关怀。羡鱼见陛下……倒是比过去清减许多,还需细养。”

  “除了这就没别的了么?”

  沉宴勾着唇问他。

  楚渊细细斟酌了一番,思索道:“没有了。”

  这几日他日夜推算星辰,发现那颗被他封印住的七杀看似还在原处。并没有出宫的迹象。

  那麼……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罢。

  只是以后要减少见沉宴的次数,以及避免他再去苍云殿。

  免得叫他再受刺激。

  “那就好。”

  沉宴低笑着,眼梢似妖似邪地缓缓往上一挑。

  他接过楚渊递过来的长宁桃,却并不松手。而是注视着那双细瘦纤细的雪腕,没有来由、也不知什么意味地轻轻叹息:

  “楚渊……朕、真想你啊。”

  “……”

  楚渊眼皮微跳,但是随即,沉宴又已经抬起了头,看着他,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地微微笑着说:

  “所以以后……你可要多来看看朕。”

  “……是。”

  “好了,朕乏了。”

  沉宴说:“羡鱼也累了罢?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以后有空再来与朕好好说话。”

  “嗯。”

  楚渊站起身,又临行前给沉宴整理了床头小案上的点心,把药汤和茶水都加满之后,才离开。

  “楚渊……羡鱼。”

  沉宴躺在床上闭着眼。直到听到楚渊拨开珠帘,离开的声音,他才从假寐中慢慢睁开眼。

  他以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语气呢喃着这个名字,半晌,倏然微微一笑。

  “楚渊……羡鱼。哈。”

  “朕……可真想你啊。”

  古怪的帝王手指玩味地缠绕着衣袖帛带,轻声说:“朕的好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