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68章 客青衫 15

  关于镇国公银家的传闻,一共有三个。

  其一,是说银家练有死士,十万兵甲,藏于天下。

  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什么身份。但是一旦当他们集结,就有推城覆国之能。

  其二,是说银家的幺子银止川,是盛泱王室最提防的“杀破狼”三星之一。

  他现在纨绔放浪,是尚未觉醒。一旦到了绝境,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许就会激活命中星宿,对盛泱造成极大威胁。

  其一和其二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谁也不敢去真的尝试。

  斟酌再三,盛泱王室们对银止川,也就只敢这么金玉鼎食地供养着,只求他千万一直这么纨绔下去,两厢互相相安无事。也不敢轻易去下杀手。

  至于其三,就是西淮昨夜刚探听出来的,银家有一柄传承下来的濯银重枪,银止川是那个将它破开封匣的人。

  只是不知道这柄枪现在在哪儿。

  这三个传闻单看时都觉得荒谬,但是若串在一起,又突然好像都在隐隐互相关联着。

  ……若银止川真的是那个能得到天下之兵的人,那么他的星宿定然不平凡。关于“杀破狼”的传说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而后天下之兵统领天下之将,“十万死士”也绝非毫无痕迹可循。

  西淮看着自己整理在素白宣纸上的讯息,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初被银止川带回府时,每一次相处都不由自主地想杀了他。

  他盯着银止川的咽喉,视线无数次从那里若有若无扫过去,想将匕首劈进那处皮肉时的感觉。

  为此,他哪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也值得。

  ……但是,“那个人”却限制着他,要他给银止川酝酿最大的痛苦,令他感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是,他也许并不是为自己考虑吧?

  西淮想,他只是为了得到盛泱,所以银止川还一时不能死而已。

  从那天和银止川在屋顶喝过酒之后,就一直在下雨。

  天好像破了一样,不断地漏下雨来。

  淅淅沥沥的,将院内的青石板都沾染得潮湿滑腻。

  西淮推开窗,看着庭院中沾满了雨水的草木。翠绿而青碧。

  雨风携着寒气,吹在西淮单薄的里衣上,西淮感觉凉浸浸的。

  站了会儿,他关上窗。

  下午的时候,却还是发起了烧。

  “西淮,西淮?”

  银止川听下仆禀告后过来了。

  他在西淮的面颊上轻轻拍了拍,西淮却完全不应。

  他病秧秧地躺在那里,脸颊烧得嫣红,手脚都是滚烫的。

  银止川去碰他,他也没有反应,好似完全昏迷了过去。

  及至银止川把他抱到怀里,往西淮的额头上敷凉毛巾,他才极轻地睁开眼,瞟过银止川一眼。

  但很快,又极短暂闭上了。

  “怎么烫的这么厉害。”

  银止川蹙眉:“去请大夫了么?”

  小厮答:“请过了,只是还未赶来……”

  银止川皱起眉头,小厮们也不敢吭声。

  床上的人倒是低低呻吟了声,喃喃说道:

  “冷……”

  银止川给他掖被,然而掖完,将人盖得严严实实了,西淮却还是哆嗦。

  他满身都是汗,一直昏迷着,在梦里说寒冷。

  “哪里冷?”

  银止川看着西淮紧闭的双眼:“府里最厚的被子都盖上了。再捂你非得捂出痱子来。”

  然而西淮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下午西淮公子在窗前站着,吹了会儿风,没想到就病成这样了。”

  小厮愧歉说:“我们应当给他披件衣裳的。”

  然而吹一会儿风,就病成这样,也实属叫人想不到。

  ——只因西淮被俘后,服用过“那种药”。

  那之后,他就和半个残废差不了多少了。

  他比旁人变得更容易风寒,也比旁人更容易染病。

  永远成了飞不出樊笼的困鸟。

  银止川看着西淮烧得殷红的唇和眼梢,无奈地在他额头探了探。

  “你叫什么西淮啊……”他苦笑说:“叫西施得了。”

  然而此时,西淮深陷于梦中,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不住地轻喘着,微微仰着脸,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胸腔极弱地起伏着。

  露出来的半边左手,是完全没有血色了的苍白色。

  他好像深陷于某场早已过去了的陈旧回忆——

  那是沧澜城破时,兵荒马乱的一夜。

  他手心里黏黏腻腻,死死地牵着姐姐的手。

  没命地一起往前跑。

  周围是一片火光,杀戮和惨叫处处围绕着他,但他身上感觉冷极了。

  “找……!一定要将那女娃找出来!”

  提着刀的燕启士兵喝道:“男孩儿跑了算了,女娃捉住了,嘿嘿嘿……”

  西淮拉着姐姐的手,从暗处的角落中悄悄地,无声地看着满脸略腮胡的男人。

  那个燕启人握着跨马横刀,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神色。

  那种野兽一般的神色看起来可怕极了,映在两个小孩的眼睛里,带来无穷的惊恐。

  “姐姐……”

  西淮牙齿上下打着绊,抱着膝盖半晌,却倏然说:“你逃吧……”

  身旁的女孩偏头,望着他。

  “我引开他们。”

  西淮说:“我是男孩儿。即便被他们捉住,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扯散自己的发,如墨的乌黑长发一下披散下来,垂在西淮腰间。

  他年纪小,眉目还未长开,这样乍然一瞧,竟真的和女孩没什么区别。

  “姐姐……记得要逃啊……!”

  西淮一张小脸苍白无色,他同样害怕极了,但咬牙,蓦然冲了出去。

  “逐颜……!”

  旁边姊妹讶然低呼,却轻微一动,就见西淮回头,冲她咧嘴笑了一下。

  少女瞳孔略微缩小,下一秒,正在逐一翻找的燕启士兵就顿时惊声:

  “她在那儿!捉住她——”

  西淮拼命往前冲,慌不择路地踩过地上的尸体和焦瓦。

  有淅淅沥沥的血水被他踩中,溅了起来,拍在他雪白的下袍上。

  那个时候西淮十一岁。

  他还不知道,其实即便是少年,如果落在敌军手上,有时候,俘虏的命运也并非是只有死而已。

  “……姐姐,父亲。”

  昏迷中,寒玉一样的少年人梦呓般呢喃。

  他好像梦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全身都禁不住哆嗦了起来,颤得像筛糠。

  银止川一怔,伸手去抓他的肩膀,却依然阻止不住西淮哆嗦的幅度。

  “救我……”

  他几乎如同濒死一般,呢喃着祈求:“求求你们,来救我……”

  他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原本就是冷冽清泉一样的声音,这样祈求着人时,银止川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动。

  印象象中,他还是第一次见西淮这么情绪外露。

  他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心思的模样。

  然而突然间,似乎感知到周遭有人的存在,昏迷中,西淮又抓住了银止川的手。

  银止川一僵。

  那人苍白着脸,走投无路地:

  “带我走……求求你。”

  银止川一时不知所措。

  他僵硬地看着西淮,西淮容色苍白,半晌,在银止川反应过来之前,两行清澈的泪水忽然从他眼角淌落,他瘪着嘴,突然说:

  “你们都去死吧。”

  “……”

  银止川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到从来淡漠冷清的少年人心里藏着这样的心思,阴暗得几乎不像他。

  西淮的手缓缓从银止川手上松开,他不再求救,只独自面对黑暗如泥沼的旧梦,依然雪白如纸的脸,密密的细汗慢慢从他额头上渗出来。

  但是那种神情是冷漠倔强的,不再同于方才的虚弱无力,显出一种绝境中的小兽的模样。

  银止川看着他的脸,因为距离近的缘故,他连西淮的眼睫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乌黑乌黑的,像一柄柄小扇子,在瓷白的脸颊上打出一小片阴影。

  有一种奇异的脆弱感。

  但是这只是一种虚幻的错觉——

  西淮陷在噩梦里的模样,就像一只独自面对万千恶意与箭矢,梗着脖子的动物幼崽。

  绝不肯认输,不肯后退。

  只用黑漆漆地眼睛望着他们,无声地发誓要记下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来日一个个报复回去。

  “少将军……”

  见着西淮的模样,旁边的仆从欲言又止,轻声问道:“要不我们再生一个火盆进来?”

  银止川摇摇头:“不必了。”

  他伸手,像个顽劣的小孩似的,在西淮蜷长漆黑的眼睫上拨了拨。

  然后退去外甲,中衣,只着里衣地在西淮身边躺下了。

  他的身体温热暖和,不过度冰冷,也不过度烫热。

  就像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到西淮的热源,吸引得西淮慢慢靠了过去。

  然后银止川趁机将西淮搂在了怀里。

  “你平时不是不喜欢搭理人么?”

  他轻笑说:“现在知道拉着我了。……你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啊……”

  西淮蜷缩在银止川怀中,柔软蜷曲,就像一只缩起了身体的小动物。

  银止川的手避开了他的环扣,没有碰到那个叫西淮难过的地方。

  “少将军……”

  仆从看着他们二人的模样,欲言又止。银止川压低声说:“你们都出去吧。”

  他专心地搂着西淮,有一种在保护着这个人的奇异感。

  虽然在那早已经逝去了的真实过往,西淮是独自面对着一切痛苦哀伤,但是在此刻,隔着虚幻的梦境的真实里,银止川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了他。

  他看着西淮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蜷着身躯,就像一个毫不设防的小动物,精疲力尽地在一个避风港中歇息。

  ……此刻,不知道在西淮梦境中被怨恨的人也包括自己的银止川,愿意当西淮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