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不错,裴析买了水果和花准备去墓园看望父亲。

  胡纪昀带着丈夫和儿子去朋友家串门了,九九被留在家里自己玩。

  裴析出门的时候杨青莲在厨房收拾,他抱着花站在厨房门口问:“我去看看爸,你要一起去吗?”

  洗碗的动作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样,杨青莲背对着裴析拒绝了,她说:“过两天我自己去看他,你跟他有话要说你自己去。”

  “嗯。”

  绿色的出租车穿过小小的县城,只花了七块钱就来到了墓园。

  裴析站在墓园外理了理衣服才抱着一束白菊花往里走,他拎着一袋青皮橘子和一些香烛纸钱,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走在墓园里。

  这个墓园很小,也很旧,平时也没什么人打理,花坛里长满了翠绿的杂草,落叶占据了弯弯直直的小路。

  这是当时,杨青莲能为亡夫选择的最好的归宿。

  也正是因为墓园小,没什么人管理,所以还能烧烧纸钱。

  裴父的位置在里面,裴析一路走来看见了很多花和水果,有新鲜的,也有枯萎的。尽管逝者只能躺在这个小小的墓园里,但亲人对他们的思念从未消减。

  墓碑很干净,周围的地上泥土和落叶都被扫过,裴父的黑色照片就贴在墓碑上,他脸上带着克制的笑意。

  这张照片是父母结婚的时候拍的,他穿着一身借来的黑西装,板板正正的拍了很多照片当证件照。母亲说过,那是父亲这辈子唯一一次穿西装。

  摆花、摆水果、点蜡烛。

  裴析跪坐在墓前看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这么多年,有关父亲的记忆早就所剩无几,唯一记得的就是这张黑白的照片,和他脸上永远带着的笑意。

  父亲离开的时候裴析太小,他才五岁,只记得那天母亲一直在哭,母亲的朋友抱着他远远地看着人群没有靠近,他问阿姨那是在干什么?

  阿姨说,他们在送你爸走。

  他忘了后来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有关父亲离开的记忆就是远远看着。

  远远看着母亲的世界变得灰暗,看着她声嘶力竭地哭,瘫在地上被一群人搀扶着站起来,哽咽着将丈夫送走。

  裴父死在冬天,正好是春节前,那一年母亲给他买了一件新的羽绒服准备过年穿着回老家。

  那天下大雨,街上人很多,生意很好,他一直出车到晚上十二点才回来。回来后,他突发脑溢血,倒在楼下人事不省,母亲一点多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母亲就下楼等他,这才发现已经出事的裴父。

  他死在那个寒冷的雨夜,楼上小小的房子里,妻子在等他,儿子在等他。

  裴析还记得他们去店里退那件羽绒服,吊牌没拆,衣服很顺利就退了。

  只是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在哭,他们去的时候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装着那件衣服,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攥着那个塑料袋,攥得紧紧,裴析默不作声地跟在旁边。

  母亲说,等我有钱了,我再把那件衣裳买回来烧给你爸。

  可是之后的很多年,他们都没钱。

  母亲因为出租车司机多收了一块钱跟人撒泼打架,因为花店的花太贵就空着手带他去墓园。

  别人的墓前有花有水果,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开始收拾,她说我们虽然没花,但是可以把墓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你爸本来就不爱花,他就爱干净。”

  在裴析小的时候,都是母亲带着他来墓园,可也有好几次是母亲自己来的。

  放学回家之后桌上留着饭菜,母亲给他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出门打麻将了,让他自己吃饭。

  根本不是打麻将,就是来墓园了。

  在食堂跟人吵架干仗了要来;裴析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她去学校反倒被老师批评要来;教辅书很贵,她拿不出钱要来;裴析的校服小了要重新买,她借不到钱也要来……

  她总是很泼辣,有时候对着自己的孩子都能骂骂咧咧的,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但是裴析真的很感谢她,在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时候,他们天天吃面条,五块钱一把的面条能吃一个多星期。

  每次吃饭,只有他的碗里有那么几片肉,母亲的碗里连点油星子都看不着。

  她后来去食堂工作,早出晚归非常累,但是她总是很高兴,因为能给裴析带饭回来。

  红烧肉、鸡腿、白切肉、猪蹄、回锅肉……

  这些菜都是从食堂带回来的,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高考前后,学校要给高三的学生补充营养,会做很多好吃的,她的裴析也能跟着享享福。

  曾经的裴析不敢见母亲,是因为自己没出息,他总觉得愧对母亲。

  谁知就这么躲着不见,有一天就真的见不着了。

  他跪在父亲的墓前泣不成声,不敢去想母亲知道这个噩耗后会如何痛苦,他感激现在拥有的一切,但也自责自己的疏忽,如果他好好看路,小心点走,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能够在过年的时候回一趟家就好了,母亲一定做了饭等他回去吃,也会像这里一样先让他尝一碗汤。

  “对不起……对不起……”

  裴析低着头仍由泪水胡乱地滴下,他心中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当年那个瘫倒在地站不起来的母亲总是出现在他梦里,绝望的哭声像是利剑,将他的心脏搅成碎片。

  比起先行离开更为难过的,是没能为母亲留下一笔钱财傍身。

  手机一直在震,裴析隔着泪水看着来电人的名字:妈。

  他吸了吸鼻子,止住哭泣接通电话,“妈,怎么了?”

  “裴析啊,吃鱼不,我跟九九来菜市场了。”

  杨青莲标志性的大嗓门一响起,裴析没能忍住眼泪,视线再度变得模糊。他妈就是嗓门大,上大学的时候,他们打一通电话,宿舍里都能听到他妈说了些什么。

  裴析为了掩饰过重的鼻音就故意咳嗽了一阵才说,“都行,你看着买吧,别买刺多的。”

  “知道了,你也别待太久,那片儿风大别吹感冒了。”

  “嗯。”

  电话挂断后,裴析擦干脸上的眼泪,不然冷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裴析叹了口气,看着照片上的父亲,红着眼圈笑了。

  “爸,好几年没回来了,给你烧点零花钱。”

  他去旁边搬了一块石板过来,立起来挡住了放肆的风,然后才用蜡烛点燃纸钱放在石板后慢慢烧。

  这块儿石板就是用来挡风的,上面有被火焰舔舐的痕迹,想来见证过很多人的不舍和眼泪。

  “我现在……混得不错,我妈也挺好的,平时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纸钱烧完只剩一堆灰烬,裴析把带来的青皮橘子摆在墓碑前,四个一摞,摆了两摞。他爸最喜欢吃橘子,冬天一定要买青皮橘子,说是看着就觉得日子舒坦。

  “爸……”

  裴析哽咽着,“你当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遗憾没能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正如他离开一样,什么都没有。

  像一个荒唐的玩笑,他摔了一跤,他妈就失去了儿子。

  丧夫丧子……

  “我妈她、她怎么这么苦。”

  裴析跪了一下午,哭了一下午,最后墓园里有人来了,看样子也是来扫墓的,他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

  他想说的话说完了,想看的人看过了,该把地方让给其他人了。

  家里,杨青莲在熬鱼汤。

  她买了两条鱼,一条给裴析炖汤喝,一条做裴析爱吃的酸菜鱼。

  酸菜是她自己泡的,酸味十足,吃起来最是开胃。裴析中学住校的时候,他们教学楼离食堂远,班上的同学也欺负他,插队排挤,他经常打不到菜吃。

  杨青莲就把酸菜切碎,拌上辣椒面装在塑料坛子里,让他带到学校去拌饭吃。

  一直到裴析上高中,杨青莲自己就在食堂,总是给裴析把饭菜都留着,不管裴析下课多晚都有饭吃。

  九九闻着浓郁的酸菜味,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扒着杨青莲的腿问,“奶奶,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他已经看了好几集动画片了,爸爸都没有回来,他想爸爸了。

  杨青莲轻轻踢了他一下,“靠边儿站,别挡我路。你爸很久没有看见爷爷了,所以要跟他多待会儿。”

  “爷爷?”

  九九有些疑惑,爷爷不是在外面看电视吗?

  杨青莲看着他的小模样觉得好笑,“不是那个爷爷,是另一个爷爷,是你爸爸的爸爸。”

  九九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客厅传来说话声,是爸爸的声音!

  他连忙冲出去,扑到裴析腿上,可怜巴巴地撒娇:“呜呜呜,我好想爸爸啊~”

  “小粘人精。”裴析抱着他和继父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厨房,厨房里全是酸菜的味道,杨青莲做的酸菜鱼又酸又辣,是裴析觉得最适合冬天的食物。

  汤里干辣椒和酸菜上下翻腾,大块大块的鱼肉沉在汤里,炸过的鱼皮在汤水里皱起,焦黄的鱼肉散发着热气。

  旁边还有一碗晾着的鱼汤,奶白的鱼汤里有黄色的姜片点缀,为回家的孩子驱走一身寒气。

  杨青莲用手拐了他一下,“快喝,专门给你盛的。”

  她对裴析红肿的眼睛视而不见,极力避免和儿子聊起早逝的前夫。

  现在的日子来之不易,她含辛茹苦拉扯儿子长大,她的儿子并不比别人的儿子差,她已经知足了。

  曾经的苦难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她只盼着儿子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