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身为长女, 自降生以来,便为集团前程所累。
她被要求学习各类商务,参加数不清的宴会, 连神情和仪态都要被按在标准模子里复刻, 她要成为方氏最完美的继承人,就像个只会微笑的提线木偶。
后浪号事件, 她差点命丧大海, 可回到家后, 从保洁阿姨到她出任总裁的父亲,没有一个人问问她如何了,还能不能继续工作。
他们只会说:
回来就好。下一场宴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你要去见什么人谈什么项目。
方雀忽然觉得她命好轻。
外人只见她穿金戴玉,却不知她只有一副装饰精美的漂亮壳子, 她内里完全是空的。
十八年来,她始终按着别人的意愿长大,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件事。
也没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于是她当着家族的面撕了名校offer,应征入伍。
可, 即便如此,她也始终没能脱离集团的控制。
自从她决心不做继承人后, 她便有意识地拒绝家族的资金支持。
她在读书时,便在写作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完全足够养活自己;她又将家族硬打给她的零用钱以家族的名义全部捐给公益事业,自己不动分毫。
她觉得, 自己没有花方氏的钱, 便不算亏欠方氏,她不想继承集团,他们总不能拿枪指着她让她上。
这一次, 她又错了。
他们真的能。
那晚,方雀在何山家里喝得烂醉如泥。
她赖在何山怀里,何山坐在地板上,倚着沙发。
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摆满了或立或倒的空酒瓶。
何山也喝了一点酒,但不多,他只觉得怀里的小人好烫。
好烫的方雀拉着他的手:
“我一手创立出的世界,在我心中是那样真实而鲜活,每每合上眼,我就能沉入它,窥见它的一角。那是一天中最宁静、最能让我感觉到安全的时分,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能生活在那里,亲手触碰到那些血肉丰满的角色,该有多好……”
何山静静听着,没有回话。
方雀垂着头默了一阵,忽然一笑,笑出一点气声:
“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她演技拙劣,即使勾着唇角,眼底的痛苦迷惘还是一个劲地向外涌。
她把自己灌醉后,才敢卸下所有防备,流露出一点点悲哀。
她的挣扎将何山的心刺得好痛。
何山环住她,用侧脸抵住她的发顶:
“我答应你。我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好不好?”
方雀缩成一小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何山低下头,看着方雀的侧脸。
方雀合着眼睑,眉头微皱,眼睫稍稍颤动。
何山勾住她的膝弯,将人一把抄了起来。
他垂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你醉了,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醒醒酒,不然明早起来头痛。”
他抱着方雀走进浴室,将人放在角落里倚坐好,自己走去花洒下试水温。
水声与水雾并起,整间浴室很快变得舒适又温暖。
水温刚刚好,何山转头去找方雀,却发现,倚坐在角落里的人不见了。
一道人影出现在何山身后。
何山转身,看到了方雀的脸。
他没甚防备,只是对她说:“水好了,可以用。”
方雀仰头望了他几秒,忽然用手抵住他的双肩。
何山受力后退半步,背脊贴上浴室的墙。
花洒就在他头顶,水还在不停地落下。
水渍从他的额发间流出,途径挺立的鼻梁,打湿线条流利的下颔,跃入锁骨,漫进胸膛。
薄薄的白色衬衣粘在他身上,胸腹轮廓一览无余。
何山一时怔住,低低唤了声“雀儿”。
方雀伸手关掉花洒,忽然凑得好近。
何山的领口随他的呼吸一开一合,隐约露出发粉的锁骨——
不知是因为刚刚被热水烫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方雀把人按在墙上,用最具攻略性的姿态,说着最温软的话:
“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她刚刚也被溅上了水,从眸子到人,都是湿漉漉的。
何山喉结上下一滚,吐息越发急促滚烫起来。
那晚之后,何山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将整个系统构建完成。
初入系统那日,何山带着方雀,去看他精心布置的系统核心。
他牵起方雀的手,望进她的眼眸:
“等我们从漩涡里脱身,我想在现实中给你一个这样的家。”
方雀在系统里避了一阵风头,迟迟没有回归现实的打算。
世事纷扰,人难免会起逃避之心。
直到,始终平稳运行的系统忽然失控。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秩序崩塌,离开系统的通道被封闭,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乱麻。
何山方雀各怀心事,默默策划着永别。
方雀进入系统核心,复刻替身那天,其实还做了另外一件事。
她站在操作台前,快速敲下指令。
一行行白色的字迹从墨蓝的显示屏中浮现而出。
接着,她褪下套在手上的钢圈指环,放在操作台上的一块凹槽中。
指环是从何山那借来的指环。
指令生效,凹槽中生出荧光。
显示屏中弹出一条提示:
请录制声线例句。
方雀看着那条提示,许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离别将至,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何山说:
她想叮嘱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那种最好用的膏药她给他备了很多,就在床头柜里,旧伤发作时可以用;如果早先知道他们上次路过火锅店时,就是她最后一次和他一起吃火锅的机会,她一定不会以减肥为名推脱;再过十天就是他的生日,她却没有办法对他说“生日快乐”……
千言万语涌入胸腔,她却一句都没能说出。
怎么说,都不够。
方雀抬眼,墨蓝色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愿君好运。”
她好像正望着何山,说得很温柔很温柔。
“声线例句录制完毕。正在合成监察使语音包。”
“语音包替换完毕。”
凹槽内荧光渐逝,方雀取出指环,重新套回指间。
目光在指环上停留了一阵。
何山,我将我的声音录入到这枚指环里,此后,每当系统试图刁难你时,你都会听到来自我的、最深切的祝福。
我的声音会代替我,陪伴你度过风雨。
希望你余生平安喜乐。
.
方雀眨了下眼,周遭景物的轮廓渐渐清明。
她人还躺在沙发上,何山仍在操作台前敲着按键。
清脆的敲击声在偌大的空间内回荡。
方雀翻身坐起,三两步冲到操作台前,弯下腰,用手在台侧一抠。
哗——咔——
一只暗匣从台体内弹出。
匣子里,装着本纸张松浮的笔记。
何山怔了两秒,忽然道:“你找回记忆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方雀点头:“对。”
何山眸子一亮:“密钥是什么?”
方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对东西:“是你的肩章。”
她捧着它们展示了几秒,又迅速收了回去。
似是生怕何山会抢。
一声低笑从何山的喉间滚出,他指了指沙发:“我们去那边坐着看。”
两人相互倚靠着落座。
方雀将本平摊,一半铺在自己腿上,一半搭着何山股肱。
方雀久翻不到的,那些“为自己而写”的东西,全部都在这里了。
开卷就是暴击。
“今天他说,事发突然,等忙完这段,任我处置。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置他。”
方雀匆匆扫过一遍,迅速用手捂住了这页纸,她抬起眼看着何山,红云飞上两颊。
她动作慢了一步,何山已经读完了。
他挑起一边眉毛:“我?”
方雀迟钝道:“昂。”
何山:“那你最后处置我了吗?怎么处置的?”
方雀避开他的目光:“这,我……我忘了。”
何山:“你不是刚刚恢复记忆?”
方雀利落翻到下一页:“这种日常,谁能记那么清楚……”
她说的是真话,因为——
她为掩饰才翻开的下一页上,详细描述了“处置”过程。
“他一回来,尚衣冠整齐,穿着衬衫扎着领带就被我派到操场上跑了三圈。热了也只肯解开最上边的扣子,露出一点点锁骨,一边扯着领子扇风,一边在我身边小声喘息。”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何山面无表情地去翻下一页。
方雀当即按住他的手:
“可以了,师兄,时间紧迫,我们看点有用的。”
何山用纤长的手指扣住本沿,方雀抽不出本子。
她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他:“师兄,后边的内容不过审……”
何山:“咳。”
他偏过头,耳尖红得惹眼。
方雀趁机抽出本子,快速翻过暧昧日常区,临近封底时,才终于翻到一点正经的东西。
三个大字填满了一页纸。
秋子煜。
这个名字上,被红笔打了巨大的叉。
旁边还缀着些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