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走近了才发现, 那张白脸原来只是画在树干上的一副画。
画师笔触精湛,光影得当,足可以假乱真, 只是画风略显诡异, 叫人看得不是特别舒服。
画的内容,有些像《呐喊》。
方雀用手在画作边缘扣了两下, 扣下一点凝固了的颜料碎渣。
碎渣柔韧, 大概是丙烯。
修仙界没有丙烯, 这画,是当年进入系统的作者留下的。
何山蹲下身,拨开树根处堆积的腐叶和松土, 指尖抵在树干上摸索了一阵。
忽然,他轻轻拽拽方雀的下摆:“来看。”
方雀拍掉掌心的颜料渣, 蹲到何山身边。
何山指着一处发黑的树皮:“这里有字。”
方雀伸出手,何山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去摸索。
方雀最先摸到了一条长而平直的划痕。
“破折号?”
她喃喃出声。
一副画作的最下端,破折号之后, 写的应该是画师的名字。
何山带着方雀草草摸了一遍刻痕,而后便一笔一笔地与她一起复写。
一撇, 一横,一竖,再一撇……
写完第一个字,方雀的手指蜷了一下, 腰背立起绷直。
她不确定地看着何山:“秋?”
何山:“嗯。”
方雀依着识海中跳出的名字, 去检查树干上的笔画,手指错动得顺畅流利。
事实与她的设想分毫不差。
这幅诡异画作的落款是,秋月白。
那个失踪多年的秋月白。
方雀起身四望, 头皮发麻:
触目所及的几十棵古树上,全都被画满了类似的画。有些是人像,有些是景色,有些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色块。
所有的画皆是统一画风:
用色跳脱,却没什么明朗的颜色,大多是红黑白三色条条纵纵揉在一起。白色脏了些,脏得发灰,红色也偏暗,像干涸了的血。
整片画作群,都充斥着癫狂、绝望与不详。
方雀觉得头有些晕,她用手拍了拍脸颊,草草清醒些许。
她打起精神,一幅画一副画地看过去。
多数画作抽象至极,看不出内容,唯有一副清晰明了。
方雀在它面前站了许久。
画中有很多道卷曲的白色线条,线条之上托着一条大船,大船桅杆倾斜,看上去岌岌可危;船的上方压着厚厚的乌云,乌云中有雨丝落下。
方雀扶着树干,贴近去看。
灰色的船体上,用白色涂料标了一行小字:The rear waves
后浪号。
方雀咬着下唇,正毛骨悚然之时,一张扭曲可怖的巨脸忽然出现在她的余光中。
方雀心头一跳,数股血流直冲天灵盖。
她一拳挥了出去。
咔——
她打中了一根树干,干枯脆生的树皮登时四分五裂,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雀儿!”
是何山的声音。
方雀站在落叶中,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抬眼看了看被自己打出来的树洞。
她方才瞥见的巨脸只是诡画中的一幅,树洞的位置正好与画中的右眼重合。
何山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侧微凉,掌心却温热,那点热意能顺着手臂,一路熨帖到人的心里。
方雀看到他,皱紧的眉心才缓缓松了些许。
何山:“可还好?”
方雀点头:“我刚刚……好像是被魇住了。”
何山向四周一扫:“这些画不太对劲,看久了会影响人的心智。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他说这话时,方雀正扒着树洞边缘,向树干里看:“师兄,这里边有东西。”
她说着,就想伸手向树干里摸。
何山张手拦下:“慢着。”
方雀举着那只手,回头看何山。
何山上前一步:“当心有邪物埋伏。我来。”
他屈指敲了敲树干,内里并未传出异响。
他卷起袖子,将手探了下去。
方雀按住袖里乾坤,随时准备应战。
好在,树洞内并无邪物。
何山收回手臂,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沓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墨迹透过纸背,斑斑驳驳。
他将纸递给方雀:“回去看。”
方雀接过:“好。”
.
白稚薇始终没有进到这片满是诡画的树林中,只是站在边缘处等。
远远地,她看到两条人影从林中走来。
白稚薇抹了把眼角,嗓音发颤:“二位恩人,你们可算出来了。”
方雀拍了拍她的肩:“走吧。”
白稚薇用力点头,转身迈出好大一步。
有了来时的经验,三人回去的路走得很是顺畅。
行至屋前,白稚薇随口编了个理由,又一头扎进林中,将小屋留给了何山方雀二人。
方雀同何山盘坐下来,轻轻展开从树洞里找到的宣纸。
宣纸一共七页,其中六页上都只有寥寥几字,唯有叠在最外边的一张写得满满当当。
方雀将那一页纸拎出来,铺平:
“我暂且认为这手札跟那些画作一样,同出自于秋月白之手。”
何山颔首:“合理。”
宣纸上的字十分潦草,但能看出间架结构中的秀骨,写作者在写作时大概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才控不住笔杆,失手将笔画写得这么飘忽不定。
方雀眯起眼,仔细辨认宣纸上的内容:
这一切,都与那条船有关。
听船上的人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这里,那是个冬天,父母用我换了一餐饱饭,也使我不必冻毙于风雪之中。
我始终生活在甲板之下,那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等我长大一点,他们就给我一些清洗餐具的工作做。我身边没有同龄人,只有你能陪我说说话。
我们一起挨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那一晚。
那么多光鲜亮丽的人从我们头顶走过,你说你听到古典乐团的演奏声,我也听到了,我幻想我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我们一起在有暖阳的地方长大。
可是,谁能想到,这条载满豪绅的船,居然出事了。
水,最先漫过我们的房间。我抱着你拼命地向外跑,眼前的路跑着跑着就变成一滩深不可测的海水,我跌进水里,我们依然相拥。
有位千金的保镖来救我们,我手脚乱扑,无意间抓到了另外一个人,他穿着燕尾服,似乎是古典乐团的乐师。
保镖带着我们三个上了救生船。船一靠岸,小乐师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夺走,我们无亲无故,只能踉踉跄跄地追在后面,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瞧我们一眼。
再后来,我靠写点东西维持生计。我带着你进了系统,我宁愿相信我们所在的天虞宗才是现实,而那条船,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皆为虚假。
我的病情又加重了,我知道。但,你会拉我出来的,对吧?
何山率先读完,偏过头来看方雀。
方雀捏宣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何山伸手托住纸背,帮她稳住那些文字。
一遍读罢,方雀合上眼,重重地掐了把眉心。
指尖移开,被掐过的地方留下两条红印。
她叹了口气:“好乱。”
何山拉住宣纸的一端,用唇贴了贴方雀的额角:
“没关系,我们慢慢理。”
方雀坐直腰身:“好。”
她指着手札的第一行:
“首先,结合林中的那副画,我们可以得知,秋月白提到的‘船’,就是后浪号。”
何山颔首。
方雀:“也就是说,秋月白是后浪号上的后勤人员,并且在这条船上生活了很多年。”
何山:“对。”
方雀点了下“有位千金的保镖”中的“千金”二字:“这位千金应该是我。”
接着,她又点了下同段中的“乐师”二字:“这位乐师应该是容海。”
何山眼睫微动。
方雀回忆道:“海难发生时,船体剧烈摇动,我和我的贴身保镖跑出船舱,在过道中撞见了一个衣衫褴褛、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我当即同我的保镖说‘不必管我,你去救她’。因为各大集团都为自家儿女准备了应急用的救生艇,我并不用担心逃生的问题,可那个姑娘不行。”
何山捏紧手指:“你的保镖真听话。”
方雀:“不,他当然不会真的不管我。他是将我送到救生艇上之后,才折返回去找那个姑娘的。可是谁能想到,他刚刚离开救生艇,跳上甲板还没走出几步,船就彻底沉了。”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巨大的浪头将救生艇推出很远,我的保镖和那姑娘一起被扣在船下。”
何山垂下眼睫:“秋月白。”
方雀:“对,我现在知道了,当年我阴差阳错救下的姑娘,就是秋月白。”
何山:“之后发生了什么?”
方雀:“后来,恐怖分子的船锁定了我的救生艇,他们谁都不追,也不去理沉没的后浪号,只是一个劲地追着我,他们船上有很多狙击手,很多枪,却始终没有开始射击。我渐渐意识到,他们制造这场海难的根本目的,就是活捉我。”
方氏集团的巨大资产和专项技术,早有“恶狼”垂涎,也让方氏集团的继承人怀璧其罪。
何山:“所以,是他们把你的救生艇弄翻了?”
方雀摇摇头,勾起唇角:“救生艇没有出事。”
何山看着方雀那个略带炫耀的神情,依稀想见,当年仅有十八岁的方雀,一定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方雀:“我意识到他们想活捉我的瞬间,就主动从救生艇上跳下去了。”
那个血色的夜晚,十八岁的方雀举双手至耳侧,以一种极为挑衅的姿态,从自家救生艇上仰面翻下,撞碎海面上的月影。
何山皱眉。
方雀并拢两根手指,挨在他唇上: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很疯狂,对吧?其实不是的。当年,无论他们是想从我这里套取一些商业机密,还是单纯想绑架我、以此向方氏集团勒索一大笔赎金,我都绝不会让他们得逞。这是身为集团千金的使命。”
她收回手,与何山对视:“再然后,我就因祸得福,遇到我的大英雄了。”
何山眉心更紧:“万一我没有及时赶到……”
方雀:“不,你一定会赶到的。”
何山:“你赌赢了。”
方雀:“我没有赌。我永远相信先驱者营,永远相信夜枭。”
她垂下眼,看着何山的肩头。
那里,曾佩有先驱者营特制的金色肩章,遇火不焚、浸水不腐。
无数人怀着佩戴金色肩章的梦想迈入军营,却只有千万分之一的人能够完成试炼、脱颖而出。
从此以后,这些人将终日出入险境,与危难为友。
落在他们肩头的,既是荣光,也是使命。
二人默了一阵,方雀抖了抖宣纸:
“好了,回忆时间结束。继续说正事。”
她指着最后的部分:“重点来了,秋月白说自己在天虞宗,那么她就应该是我们的同宗师姐师妹。”
何山:“对。”
方雀:“如今范围只能缩小到这了,我们便先放一放,回去宗门再查也不迟。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指着手札中频繁出现的“你”字:
“这个与秋月白同生共死、形影不离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