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煜。
方雀上下打量着他。
她怎么会单独梦见秋子煜?
秋子煜捏着扇柄, 与她见礼:
“距我们上次分别刚刚好三天零一个时辰,别来无恙。”
方雀按了下太阳穴:“三天?你是说……”
秋子煜:“至少,我来时你便是晕着的, 这些旧事本想当面与你说, 如今,只好入梦了。”
方雀笑笑, 没有说话。
秋子煜挥袖召出一张小矮桌, 矮桌上放着一套釉青的茶壶茶碗, 另有一只红泥炉,炉上咕嘟咕嘟烧着水。
他伸手一让:“姑娘请。”
方雀念着三天前她在众人面前用话撅他的事,歪头道:
“你脾气倒好。”
秋子煜撩起后摆, 自顾自坐下:
“我们不过是阵营不同而已,没有绝对的善恶。当我们是敌人时, 你如何伤我,我都会觉得理所应当。可我们现下不过是干净独立的两个人,即使曾属敌对阵营,此时此刻又为何不能一起喝壶茶呢?”
方雀走到桌旁:“好话。”
秋子煜伸出手指向前一点, 一只蒲团出现在方雀身后。
方雀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秋子煜拎起炉上的铸铁壶,将水灌入小茶壶中, 一时茶香四溢。
方雀平视于他:“你要同我说什么事?”
秋子煜滤掉第一泡洗茶的水,又将滚水第二次注入茶壶:
“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往,我们不妨先喝杯茶,慢慢聊。”
方雀注视着面前被缓缓注满清汤的茶杯:
“你先说, 我又不一定全信, 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
秋子煜闻言轻笑,他端起自己的茶碗,敛袖向方雀敬道:
“只当是鄙人的待客之道。”
方雀端杯回礼:
“秋先生这是指桑骂槐了, 你入我梦入得突然,我的确没准备什么东西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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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子煜以袖掩面一饮而尽,方雀将水偷偷倒入袖中。
两只空杯置于桌上。
秋子煜提壶添茶:“你失忆了。”
方雀:“先生说笑了,我连娘胎里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秋子煜用空白的瞳仁对上她的眼:
“算上三天前的那次,你一共经历过两场大火……”
闻言,方雀想起那多次出现的光怪陆离的梦,还有她扶何山离开火场时,那莫名的错觉。
置于膝头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
秋子煜继续道:“可是,你不记得第一次大火的细节……”
方雀看着他,只是笑。
秋子煜:“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讲给你听。”
方雀:“请。”
秋子煜:“那场大火,发生在三年前。”
方雀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反复出现的时间点,微微皱眉。
秋子煜:“修仙界纠集了一支小队,前来围剿我,小队的头领是你和何山。”
方雀听着那个“你”,脑海里却浮现出三个字,“初代者”。
秋子煜:“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在围剿我的过程中发生了分歧,那场大火是他亲手放的。”
方雀抬眼望着秋子煜。
秋子煜:“他想……烧死你。”
方雀:“不可能。”
她本想说何山不是那样的人,话至嘴边却失了底气。
其实,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秋子煜半展折扇,放在胸前摇了摇:
“不信的话,可以自行去盘问他。”
方雀抬眼:“他失忆了。”
秋子煜摇扇的手一顿,微掀眼帘:
“你真可怜。他仗着你天真无邪,把你骗得好苦。”
方雀皱眉。
秋子煜:“实不相瞒,此前在汐落,我和他就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当时的反应与你一样,我问他‘你失忆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没有,还道出一系列细节加以佐证。”
方雀听着,攥紧手指。
这是实话,秋子煜说得很有底气:
“我把我们当时的对话做成幻境保存了下来,给你看。”
他抬手作印,发生于汐落里的对话重现于方雀眼前。
方雀垂着眼,只用双耳去听。
秋子煜:“怎么?你失忆了?”
何山:“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秋子煜:“好大的口气,你想清楚,现在可是你在求我办事。”
何山:“求你?”
秋子煜:“对,你失忆了,所以来找我套话,对么?”
何山:“这话不假。不过,我只是记忆残缺,并不是完全失忆。”
秋子煜:“举个例子?”
何山:“比如,是我把你带到这里,亲手上的三道封印。我还可以向你透露一点,这个封印只能由我来解,旁人动不得。”
幻境掐头去尾,最是蛊惑人心。
方雀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
秋子煜后仰些许,仔细观察着方雀的表情:
“现在你信了吧?至于那场大火的细节,你可以亲自去问他。”
方雀垂眼:“我不想看见他。”
秋子煜:“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我们一起去问他。”
方雀抬起一只手:“不必。”
秋子煜眯起眼,看着那只掌心中由白渐红的甲痕:
“你不要紧张,我只是不想见你继续受骗。如果有一天,你厌恶了修仙人的道貌岸然,我的阵营随时欢迎你加入。”
方雀还想说些什么,却忽觉周身一抖,灼目的白光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眸中,她好想合上眼,身体却不听她使唤,她只能像条濒死的鱼一样瞪着眼向上望。
秋子煜还在她的识海之中,控制着她的身体。
方雀看清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张她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她正与何山面对面。
她在那双她曾经奉为星河的眸子中瞧见了她自己的模样——
苍白,憔悴,凌乱不堪。
对面的男人却一如既往地干净挺拔,眉眼间甚至有喜色。
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方雀闷闷地想。
她听见秋子煜操控着她的嘴,说出了第一句话:
“师兄,我梦见了三年前的那场大火。”
何山的喜气僵在眉梢。
方雀:“你实话跟我说,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何山想起他在汐落与秋子煜的对话,又想起自己对系统bug超乎常理的处理手段,没有出声。
他拿不准,他不想骗她。
方雀又问:“你放火,是不是想烧死我?”
何山一愣,眼中的喜气彻底消失,他变得陌生又冰冷,面若数九寒冰。
秋子煜适时离开了方雀的识海。
何山:“我不记得了。但是……”
轻飘飘的几个字,令方雀彻底心寒,她推开何山,踉踉跄跄地向光明处跑。
日光逐渐扩大,她慌不择路,不慎被门槛绊倒在地,又很快爬起,她跑进东厢房,用背倚着门,缓缓滑坐在地。
摔破的掌心这才想起来疼。
小冤家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骇得一跳。
方雀歪得四仰八叉,胸口一鼓一鼓,她漫无目的地想了好久,才想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方才是在何山的西厢房,她昏迷的这三天里应该是何山在不眠不休地照顾她。
可……这又如何?
这又与她何干?
她在那个男人眼里,只是“初代者”的替身。
他作为系统内唯一保有神识的非NPC,她误入系统一事会否是他的安排?他安排她进系统,会否是为了填补“初代者”的空白?
她真好笑,方才听秋子煜讲故事时,她还存有一丝侥幸。
她侥幸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失忆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初代者?这里面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假冒、替身的阴谋?
如今她终于醒悟,若事实如此,那结果会更加残酷。
如果她就是初代者,那何山三年前就曾纵火杀过她一次,如今他又将失忆了的她骗进系统,是怀有怎样的目的?
他还骗她,骗海色说,他失忆了。
他真烂透了。
方雀躺在灰尘中,合上眼皮。
脆弱的眼珠被刺痛,清泪滑下。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蓦地睁眼:
不行,她要快些把何山并没有失忆的事情告诉海色。
小冤家蹲在床沿,冷眼瞧着冲出去的那个背影,动了动趾爪,对系统道:
“狠还是你狠。”
黑洞洞的系统内部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
方雀跑到院中,正撞见容海抱着一只药坛子,走向何山的东厢房。
她三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容海的手肘。
容海一顿,回头,惊喜道:“师姐,你醒啦?”
方雀不理,只急急道:
“海色,我跟你说,何山他根本就没有失忆,他骗我们的。”
容海转过身,皱眉打量着她的形容:
“师姐,其实……”
方雀:“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容海听着她的谩骂,眉心越锁越紧,倏而甩开她的手。
方雀被他的力道甩得一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容海破口大骂:
“你心盲也就算了,眼睛难道也瞎了?他为救你,落了一身见骨的伤,你看不见?”
方雀被撞入肺中的气冲得发蒙,她弯下腰扶住膝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
捉鬼大会中的那间喜房,汐落里动荡的海水,丹房内致命的火舌,焦黑土地上的暴雨,还有,不语湖底那情真意切的一吻……
一帧帧画面浮现在方雀眼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次大大小小的灾难之中,何山从来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他救了她那么多次。
其实,何山在方雀心中的地位,早就远超那位面目模糊的夜枭了。
她只是嘴硬,不愿承认。
容海撒过火气,心一软,突然就有些后悔。
他抽了自己一巴掌,小步跑来扶方雀:
“不好意思啊,方师姐,我错了,我太着急。” *
方雀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示意他无事。
容海控制好情绪:
“方师姐,我不知道你偏听了谁的一面之词,但请你相信我。无论系统内外,何山他都是一方青年才俊,人品绝对没话说,我想,这一切应该都是误会。”
他的话,方雀听进去了。
容海继续道:
“潮升是初代者的地盘,那里应该有师姐想要的答案。”
说话间,两人走到方雀的东厢房门口。
方雀渐渐恢复神智:
“谢谢你啊,海色,我的确没太做人。”
容海捂脸笑笑,笑得像只害羞的兔子:
“没有的事,师姐,我先去忙啦。”
方雀望着容海的背影:“好。”
她原本的计划里,接下来就是要去潮升的。
这大概就是命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