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 不约而同地“咳”了一声,又不约而同地将本翻回到该看的地方。
何山率先打破沉默:“翰白宗没有第十三号丹炉。”
方雀的思绪还在一些奇怪的画面里来回飘,她闻声回头, 一时跟不上何山的节奏。
何山面不改色地敲了敲本子:“翰白宗的丹炉以地支编号, 总共只有十二个。”
他进翰白宗的第一天,就特意去过炼丹房, 当时是为方雀体内的情蛊一事。
方雀叹了一声, 极配合地垂了垂眉梢, 又迅速快乐起来:
“没关系,我现在有战友了,还是师兄这样厉害的人物, 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对吧?”
何山眸色微动。
方雀想了想, 继续道:“对了师兄,刚刚忘记和你说。秋子煜似乎在暗中搞事,我已经不幸落入泥淖,还请师兄多加提防。”
何山:“不怕。”
方雀:“如今看来, 我就是那个会泄露翰白宗秘密的外宗弟子,师兄同我共事, 怕不怕?”
何山:“不怕。”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如遇风雨,与你同担。”
方雀愣了一下,心口突然钝痛。
她用手遮住蹙起的眉心, 依然笑道:“师兄, 容海的事不便直说,唯恐隔墙有耳,我先回房, 咱们纸条交流。”
她胡乱诌了个托词,便捂着心口,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奇怪,这里……痛得异常。
好像情蛊发作。
方雀冲进东厢房,背倚着房门,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缓缓滑到地上。
木门上留下汗湿的一道。
她在心中默念情蛊的发作原因:
一、母蛊自发诱导子蛊活动;
二、被子蛊寄生者对外人心动。
她确信容海此时正好好地睡在不语湖底,不可能突发奇想牵引子蛊发作。
那就只能是……
何山的眉眼在她识海中晃。
方雀攥紧手指,将拳头抵在心口。
皮肉下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喜欢何山,她不否认。
小冤家顶着一头乱毛蹲在她对面,神色哀戚:“你去哪鬼混了?”
方雀自觉对它不住,她探出身子,摸了摸小冤家的小脑袋。
小冤家一屁股歪到地上,尾巴上的毛被压扁:“都怪你,我差点被系统杀掉。”
方雀扯起唇角,苍白一笑:“好,好,都怪我。”
小冤家不依不饶地啄了她一口,鲜血从她的手背上蜿蜒而下。
方雀抽回手:“嘶……”
小冤家出完气,拍拍翅膀窝到方雀的床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方雀在衣摆上蹭了下手背,蹭得一道红。
而后,她从袖里乾坤中翻出一张干净的纸,捏着毛笔杆,同何山对话。
鬼见愁:容海好像是狐狸变的。
佳公子:显然。
鬼见愁:在汐落里,我摸到了他的狐狸尾巴。
佳公子:什么时候?(警觉)
鬼见愁:……师兄,你括号里的这个表情是怎么弄出来的?
佳公子:……
鬼见愁:?
佳公子:“塞语言”偶尔会受情绪影响。
鬼见愁:哦~~~
佳公子:我这就关了它。(脸红)
鬼见愁:别……别,师兄,还怪可爱的。(笑趴)
鬼见愁:哇,我也有表情了!
佳公子:说正事。
鬼见愁:好,等我换张纸。
鬼见愁:师兄,你应该见过翰白宗的门规吧?
佳公子:见过。 *
鬼见愁:容海的情况绝不是个例,所以我猜测……
佳公子:英雄所见略同。秋子煜恐怕也要借题发挥。
鬼见愁:明白。师兄,明天完成任务打卡后,我带你去看看我藏海色的地方,那里似乎是个系统死角。
佳公子:好。
鬼见愁:明天师兄是本色出演哦,期待!晚安,冰雪贵公子!
佳公子:……
佳公子:晚安。
方雀看着何山那句明显写飘了的“晚安”,笑得一头扎进被子里。
情蛊再次发作,她揉着心口,嘴角却翘起。
这每一次钝痛,都是她爱何山的证明。
.
次日晨,何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的皮肤变得更白,白得发青,耳垂和指尖都透着淡淡的蓝色,睫毛似乎覆了一层雪。
方雀从东厢房里走出,同他打招呼:“师兄,早。”
何山:“早。”
他开口,唇齿间呼出一团白雾。
方雀眨眨眼:“师兄,你的角色卡都是自动上身的?”
何山:“看情况。”
方雀扣上面具,闷闷地“哦”了一声。
何山挥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人并肩走出院门。
沿着小路向前走,路旁立着座小房。
方雀对这间小房有些印象。
何山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昨日“宗主遇袭、重犯越狱”的事情尚未解决,翰白宗全宗上下仍在搜查当中,无人练功,丹房是空着的。
丹炉贴着墙围成一圈,炉底生着紫红色的真火,炉内填着草药金石,炉肚上錾刻着各自的编号,炉盖上冒出缕缕白烟。
一圈数下来,编号由“子”至“亥”,果然只有十二只。
方雀围着丹炉走了一圈,脱下面具,用手背贴了贴脸颊——
好热。
热得她整个人都透着点粉。
方雀不自觉地靠向何山,贪图他身上的那点冷气。
何山自进到丹房里来,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整个人杵在那里,就像一根精致的冰雕。
隔着水汽,方雀看到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纸。
纸同墙一道被炉里的烟熏黑,并不起眼。
方雀凑近去瞧。
纸上写的,是使用炼丹房的注意事项:
一、丹房内统一使用改良过的真火,该火不易伤人,但难以扑灭,请谨防走水。
二、“子”至“巳”号丹炉终年用于拜月丹炼制,切勿熄火。
三、其余六炉对全宗弟子开放,可用于高难度丹药的习练。
四、普通丹药及新药请在私人小炉炼制,禁止占用丹房炉位。
五、丹房内请注意谨言慎行,举头三尺有神灵。
读罢,方雀拎起披在颈后的长发,松了松领口:
注意事项里也只提到十二只丹炉,那……第十三号丹炉会在哪里?
举头三尺有神灵……
方雀依言仰起头,颈后的细汗汇在一处,滑进衣领。
丹房的屋顶和四面艰苦朴素的黑墙不同,它绘得极精致,用了类似珐琅彩的夸张配色,中央还砌了藻井。
藻井四周的图案是各种奇珍异兽,方雀在其中找到了兔公子、无脸怪、树精和两腿怪的画像。
藻井内壁绘着一群红色的狐狸,狐狸或跑或卧,还有一些蹲在地上,两只前爪合在一起,像是在虔诚地祷拜。
藻井中央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珠浑圆如月。
方雀仰头仰得久了,脑袋发沉,她低下头眨眨眼,再次向屋顶看去。
从某些角度去看,可以看到明珠表面有一些阴影,明珠里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方雀捋着汗湿的发,回头望何山:
“师兄,可以带我飞一段吗?”
何山稍稍垂下眼,算作同意。
方雀抱着面具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师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何山眼角轻轻跳了一下:“无。”
他喉咙艰涩,险些带出气音。
他的确不舒服,一进丹房,他便觉得四肢开始无力、发软,连内脏都揉成了一团,就像将化的雪。
或许是受角色卡毒害。
冰雪贵公子……遇热可是会融掉的。
方雀用手指摩挲着面具边缘,犹豫道:“师兄,其实我自己应该也可以……”
何山恍若未闻,他伸出一只手:“来。”
方雀盯着那只发青的手:“师兄……”
何山:“来。”
他难受得只能蹦单字,却竟试图向方雀走去。
方雀无从拒绝。
何山单手结印,另一只手攥拳,拳头轻轻揽住方雀的腰。
足尖离地。
他飞得很稳,方雀对于他身体状况的顾虑渐渐打消。
明珠近在咫尺,内里的阴影连成一个完整的葫芦状。
方雀指给何山看:“师兄,我怀疑第十三号丹炉就在这其中。”
说着,她伸平两臂,想要去摘明珠。
何山轻轻按下她的手肘:“我来。”
他的气息扑在方雀颈侧,就像薄荷凉糖。
方雀的注意力被全部牵引到那块裸露的皮肤上。
何山说完,翻手换印,明珠震动一下,脱离顶部挂钩,随二人缓缓下飘。
落地时,何山稍稍踉跄了一步,又很快站稳。
方雀没有觉察出一丝端倪。
明珠比方雀的膝盖还要高一点,她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
砰砰——
明珠外壳很硬,像个熟透了的西瓜。
咔。
被她拍过的地方忽然出现一道缝隙,缝隙如触手般向外扩展,爬上明珠表面。
咔咔。
明珠自动裂成六瓣莲花状。
方雀看着自己的手:……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随便拍了拍。
明珠里的东西暴露在外,丹房内温度随之骤升,空气都被灼得打了卷。
何山胸口一抽,他用力抿了下唇角:“失礼。”
方雀闻声回头,却只瞧见掠过门槛的水蓝色衣袂,和被快速合上的房门。
砰。
何山出了丹房。
一道细汗从方雀的额角流至下颔边,她转回眼,看着“莲花花蕊”里的小东西。
第十三号丹炉,就在她眼前。
.
何山强撑着走了几步——
他的皮肤真的开始“融化”,血从各处渗出,渗得水蓝色外袍斑斑驳驳。
他摸了下颈侧,又将手拿到眼前:
鲜血顺着掌纹流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知到,系统想要杀了他。
“不肖……子……”
何山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单膝跪在路边。
路面覆着些发黄的沙土,一只靴子踏了上去,踩出“咔吱咔吱”的细微声响。
一片雪白的衣袂从何山眼前飘过,衣袂的主人在靠近何山时,特意提了提下摆,唯恐被他的血染脏袍角。
何山重重呼出一口气,挺直身体转过头,鼻梁上的皮肉受力皱起。
来人摇着折扇,哼着歌。
秋子煜。
秋子煜走到丹房门前,客气地叩了三声门。
叩,叩叩。
“谁?”
方雀的声音从丹房内传来。
秋子煜用折扇掩了下唇,笑道:
“索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