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海直起身子, 微微后仰头颅,颈侧的筋倏而拉紧,火红色的修为在他身周炸开, 条条光华拧在一起, 拧成上尖下粗的形状,像条狐狸尾巴。
“狐狸尾巴”缠上卫平泉的手臂, 用力将其拉近刑架, 容海埋下头, 照着那只手腕狠咬一口——
卫平泉收回目光,张手一推容海前额。
容海受力后仰,接着, 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巴掌大的脸偏到一侧,被掴碎的血痂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露出皮肉上的红紫。
卫平泉又惊又怒:“放肆!”
容海唇边挂着一道红,其中掺杂着些亮晶晶的东西,与此同时,方雀显了形的部分, 再次完美融入黑暗。
容海一笑,尖尖的小虎牙上挂着一滴血:
“弟子斗胆, 向师尊借点修为保命。”
他将前四个字咬得慢悠悠的。
卫平泉怒发冲冠:“你这佞徒!”
他将手中的打魂鞭高高扬起——
鞭身力量暴涨,刑房里响起“呜呜”的风声,一如怨鬼恸哭。
这一鞭打下,说是魂飞魄散都不为过。
刑架上的容海迎着罡风, 扬起下颔, 合上眼。
打魂鞭上的光华将他一身伤痕映得雪亮。
千钧一发之时,一张金色符纸飞过。
符纸不甚起眼,等卫平泉觉察到时, 已然晚了。
符纸绕过打魂鞭,拍上卫平泉的后心,卫平泉周身一僵,手腕脱力,他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挥出的鞭身错了方向,“嗖”地一声打中容海左手腕的铁链。
珰——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铁链崩断,容海左臂垂下,整个人偏向一侧。
他随惯性晃了一阵,怔然抬头,眯缝着眼。
他从眼睫之间看到,又一张金符飘到卫平泉身边,“啪”地拍在卫平泉前额上,将他拍得像个尸变了的大粽子。
不一阵的功夫,另有一张金符向容海靠近。
方雀在容海身前显形,金符正被她夹在两指间。
她叹了口气:“师兄在汐落送我的三张金符,我自己人头拴在裤腰带上时都没舍得用,今个儿,倒是全给你了。”
后半段容海没听清,单是“师兄”两字,就让他将牙咬得“吱吱”响——
何山你个狗东西,怎么哪里都有你……
方雀讲完金符来路,抬手将最后一张纸符贴在右边铁链上。
金符像枚小炸弹,“砰”地炸开了铁环。
容海失去支撑,上半身软趴趴地前倾,两只磨红了的手顺势搭在方雀双肩,头就埋在方雀颈窝。
半是伤情所迫,半是蓄意讨宠。
狡猾又怜人。
方雀带着海色滤镜,对容海的忍耐度提高了一个档次。
她任容海靠着,两只手臂绕过刑架,去解他腰间的链条。
链条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
容海跌下刑架,终于力竭,晕倒在温柔乡里。
少年背起来,比方雀预想得要轻上许多,锁骨肩骨有些硌人,骨头里似乎是空的,没什么斤两。
方雀途径挺尸的卫平泉,低低告了声罪。
她好歹是救了条人命,算不得恶极。
方雀背着容海离开暗道,直奔“不语”湖而去。
.
何山应卫平泉所托,和小仙童一道,将受了重伤的两腿怪收归入库。
半死的两腿怪耷拉着脑袋,在二人前边飘,何山一边操控着它,一边和小童闲聊:
“贵宗主走得如此之急,不知是有何等要事。”
小童不太喜欢这位贵客,他人冷,走得又快,小童非要将两条小短腿倒得像风火轮,才能勉强追上他的衣摆。
小童气喘吁吁,随口敷衍道:“宗主的事,非是我等可以过问的,更无从得知。”
何山注意到小童情绪,慢慢减缓了步子。
何山:“原是如此。的确的,卫兄他口风很严,他此番邀我前来做事,却迟迟不肯告知我事情全局……”
小童终于调匀了步速,两手叉在腰间,仰着下巴道:
“此事我倒略知一二。”
何山:“哦?”
小童:“宗主明着是罚容师兄败坏门规,但其实这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容师兄无意间泄露了蔽宗的秘密。”
何山不动声色。
小童用手挡着半边嘴,压低声音:“他露了狐狸尾巴。”
何山扬起一边眉毛。
小童转过脸平视前方:“只不过,不知道那位天人之相的方雀师姐有没有察觉异样。容师兄拒不招供,这一直是宗主的一大心病,这次请贵客您来,八成是为了此事。”
何山转开眼,清凌凌地应了一声。
师妹她,会知道那个秘密吗?
.
“不语”湖畔,方雀负着容海,纵身跃入湖中。
湖水在卫平泉的督导下,早已恢复原样;满湖的无脸怪经此前一劫元气大伤,俱是恹恹地窝在湖底;湖心草还没来得及长成,只有矮矮的一层小嫩芽。
方雀踩着黏软的沙石向边缘走,走着走着,背上的容海忽然哼唧一声,一条胳膊向斜下方狠抓。
这时,二人正在湖心草坪中。
方雀意会,缓缓蹲下身子。
容海闭着眼,一爪子扑进黏沙,将几株小嫩芽连根拔起——
草叶的味道在湖水中弥漫。
这是方雀第三次闻到这种味道。
被拔空的地方留下几个小黑洞,黑洞里涌出些气泡和沙,不多时,气泡越涌越快、越涌越急,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力。
一个漩涡出现在湖底边缘。
脚下的细沙向漩涡淌去,方雀揽紧容海。
她被掀起,又坠落。
咚——
二人一道摔落在软木板上。
方雀睁开眼:容海的额头抵在她的肩骨上,指甲缝里有湖心草的汁液,嘴角也有一点点,人虽是还合着眼,但气色却比方才好了太多。
那草是续命丹的原料。
这小子倒是不傻,方雀心道。
她扶着容海,与他一同坐起。
周遭景物在偷偷变化:一条银线像小溪一样从电脑桌下流出,流到墙边,圈出一个个方块,方块内的画面由透明变至清晰,变出床、书架、画框、懒人沙发……
空荡荡的房间内霎时有了生活气息——
房间的主人,终于归家了。
容海静静地坐了一阵,忽然歪着脑袋靠上方雀的肩,方雀贴着容海脸侧,从那里,她能感受到少年的颤抖。
容海紧紧抓着她的袖子:“你们终于来了,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家……”
他合着眼,颈侧青筋爆起,似在呓语。
方雀反握住他的手背:“放轻松,海色。”
少年立起上半身,像未张开眼的幼犬一样用脸寻着声音来源。
方雀抬手蹭了下他嘴角的血和草汁:“我会带你回家。”
少年终于安静下来,他跪坐在方雀身边,脚跟贴着尾巴骨,团成不大的一团。
方雀轻而易举地将他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把锦被拉到他的下颔处。
软垫依着少年身体的轮廓微微下陷。
方雀后退一步。
容海感觉到身边人想要离开,连忙从被子里挣出一只手,轻轻抓了下方雀的衣摆,指尖顺着布料下滑,垂落又抬起,最终还是斜斜地指了一个方向:
“姐姐,门在那边。”
方雀回头,看到银线在角落里连成门框和把手。
她把容海伸出的手塞回到被子里,走过去,拉开门,门后是缎子样的黑暗,内里蕴着点点繁星。
方雀迈过门槛,将门拉到身前,只留下一条小缝。
她从小缝里说道:
“好好睡一觉吧,海色。”
.
方雀从若比邻中走出,眼前是她暂住的东厢房。
何山站在院子里,似是候时已久。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方雀,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若比邻残留下的星光。
方雀摸了下鼻尖:“刚从不语湖那边回来,走了个捷径。”
她没等何山应答,即刻便想将近日发生的一切都倒给他听,岂料,她刚刚张嘴,何山的声音就先飘了过来。
“师妹可觉得,这翰白宗有古怪?”
方雀闻言一怔——
何山的这个问题不对劲。
早先进翰白宗之时,守山门的小修曾说何山是卫平泉的贵客,是经常出入翰白宗的。
即使翰白宗处处古怪,他又怎么会觉得?
方雀做贼心虚,越想越觉得何山是卫平泉的盟友,此番是来找她套容海的罪行的。
念及此,她侧开脸,故作轻松道:“没有。我对翰白宗知之甚少,近日也只是随便走走,什么都没瞧见。”
“是吗?”
何山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点着:“兔妖,无脸怪,树精……”
随这一个个名称的报出,方雀弯弯的笑眼一点点瞪大:
“你……”
她说到一半就泄了气,余下的字句从她唇齿间艰难挤出。
“你……监视我?”
她好失望。
何山竖起白昙一样的手指:“没有。”
方雀瞧他一阵,忽然转过头,笑了:
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于她而言,何山是这个系统里,她唯一的信任、唯一的依靠,她只有何山。
她从前天真地以为,这种看法是相互的。
可惜不是的,她终于醒悟。
何山是系统角色,在这里,他有属于自己的朋友、家人,他不只有她方雀一个。
她以为他们一路出生入死,就已经是很亲密的关系,但其实,他转过头来,就可以帮卫平泉来监视她。
他没有错,是她太可笑。
何山手指举久了有些发酸,他小心瞧着方雀的笑,抿了下唇角:
遭了,她好像是生气了。
怎么办?
何山将手指藏回袖子里,偷偷捏紧。
他清了清嗓子:
“咳,师妹,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觉得容海古怪?”
何·精准踩雷小能手·山。
方雀丝毫不掩眸中警惕之色:“没有。”
她说完这句,又快速道:“夜寒霜露重,我先回房了,师兄也早些休息吧。”
她向东厢房迈了两步,歪了下头,靴跟一顿,倒退回来:
“你的那个问题……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补充的。容海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这就是他最古怪的地方。”
她抬眼,自暴自弃道:“我也不是。”
方雀继续向前走,嘴里还咕哝着什么“系统”,什么“数据”,什么“NPC”。
这每一个词,落到何山心尖上,都是一记重锤。
锤得他只想呕血。
砰——
方雀走得很快,何山只晃了下神,东厢房的门就险些拍到他脸上。 *
他松开紧攥的手指,骨节间被挤出几道红痕:
这是值得庆贺的好事,他不想吓到她。
他决定采取一种温和的告知方式。
于是……
不多时,心态炸裂的方雀收到了这样一张纸条,纸条上干干净净一行字。
佳公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