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挑起一边眉毛, 眨了下眼。
画中的狐狸眼逗乐似的一顿,不一阵,又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方雀确信她看到狐狸眼在动了。
浓绿色的狐狸眼像小孩子玩的玻璃球一样, 在不同的角度流转出不同的光泽, 连带着眼周的细毛一齐颤动——
整颗狐狸头都活了起来,似是要从古旧的书页中一跃而出。
方雀看着闹“聊斋”的狐狸头, 探手去摸立在腿边的《虫, 居家恋爱的好帮手》, 面带微笑。
她将厚厚的《虫》高高举起,书脊正对着狐狸的脸。
就像举着一把斧头。
狐狸眼瞬间呆滞,漂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一行烫金的小字:
用蛊不规范, 尊师两行泪。
方雀高举着《虫》没放下,她问狐狸:
“你就是拜月相?”
狐狸眼滴溜溜地一转, 瞳仁正瞅着插画下方标注的一行小字。
那行小字当中有一个月牙形状,方雀自然是看到了注释,才会这样去问。
可是其他的字依然像螃蟹在爬。
方雀放下手中的《虫》,空出手来端烛台, 将火焰凑近书页:“点头摇头的事,这么困难么?”
狐狸眼瞳孔紧缩, 在烛焰的映照下发出更璀璨的琉璃色。
而后,它忍辱负重地点了下头。
方雀很满意。
她抬手托了托面具的下颔:
根据门规,翰白宗弟子戴面具是为了遮挡拜月相的,可宗门里戴面具的弟子很少, 这说明拜月相出现的次数不多, 至少,她还没见过容海佩戴面具。
翰白宗的弟子为什么会长出拜月相?拜月相触发的诱因是什么?
容海不愿透露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方雀想了想,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瓷瓶, 拿到狐狸头前晃。
狐狸头一眼扫过,登时炸了毛,一声尖啸过后,它整张脸都扭了过去。
方雀捏着小瓷瓶看狐狸毛茸茸的后脑。
她大概知道了:卫平泉给她的药丸,是用来克制拜月相的。
他见她戴着面具,就以为她也长出了拜月相。
可迄今为止,她得到的信息还很少。
方雀合起《拜月之仪》,缓缓起身活动着酸麻的双腿。
目光恣意乱飘,在飘过一行架子后,忽然一顿,既而僵硬地转了回来。
不止是目光,方雀将整张脸都转向了右侧。
一沓灰色的纸夹在手稿当中,露出一条细窄的边。
好像是份报纸。
方雀放下手中所有的东西,走到灰纸前。
抬手,抽报,展纸。
薄薄的几张纸,散发着报社油墨的独特味道。
当期头版头条用了很夸张的字号,硕大的字被三层金边框起。
页角日期是五年前的九月二十七日。
方雀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这里,再见到这份东西。
她前天刚温习过新闻内容,如今实在兴味索然。
她走回原处坐下,将整张报纸完全摊开——
她贪图在偌大的版面上找到有关夜枭的文字,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就当是,会故人了。
抓人眼球的新闻之下,是完整的“后浪”号在船人员名单:
第一部 分列有少爷千金的名字,特意加粗了笔画;第二部分是游轮工作人员的名单;最后一个部分属于古典乐团成员,这些名字用了斜体。
方雀一眼瞧见自己的名姓,目光稍作停顿,很快,便轻飘飘地移开。
她跳过第二部 分,直接去读那些斜体字。
作为乐团的首席,容时镜的名字自然被放在前首,而后,全体乐团成员的名字被依次列出。
方雀在一堆人名中,找到了第二个“容”字。
瞳孔陡然放大——
容海。
容时镜的儿子,这么多手稿的创作者,那个视写作为性命的小孩子,或者直接些说,海色,他的原名竟然是——
容海。
一瞬间,那个被缚于地牢之中、伤痕累累的身影好像就在眼前。
方雀觉得毛骨悚然。
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
她霍然起身,险些撞倒脚边的烛台。
方雀折起报纸,单手抱着一摞书小跑下木梯,手中烛火扭成了柳叶形状,橙红色的焰尖被她甩在身后——
她要抓紧时间去见容海一面。
笃笃——
清脆的敲击声自头顶传来,方雀脚下一顿。
焰尖前后晃了两遭。
暖光映在方雀脸侧,她抬起头:
一只赖皮怪物趴在琉璃制的天窗前,嫩粉色的肉皮堆叠下来遮住了它的小半张脸,碗大的口器吸着在窗上,它生着两条章鱼样的触手,每只触手各握着一只琉璃盏。
它面对着方雀,抬起触手——
笃笃。
盏与窗相击,发出刚刚才听过的声音。
方雀抿唇,用力捏紧烛台: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要和她交杯的两腿怪。
人家杯子都带好了。
方雀冷冷垂眼:丑拒。
头顶上方的“笃笃”之声像雨点一样落下。
两腿怪很热情,热情得像站在街边冲漂亮姑娘吹口哨的小流氓。
方雀自动屏蔽了这些声音。
她游走在书架之间,将怀里的书一本本放回原处。
砰——当——
是琉璃破碎的声音。
方雀皱了下眉,默默吹灭烛焰,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阵微弱的动静向方雀爬去。
方雀平视前方,举起烛台向后一撞——
砰。
正好和黑暗里的怪物干了个杯。
烛台在下一瞬间被大力扯住,方雀潇洒放手。
珰。
这声落得很远。
方雀合上眼,单凭记忆在书架之中穿行。
当视力受限时,听力就变得异常灵敏。
那个声音始终在她左右徘徊。
破风声入耳,方雀偏头一躲,一条腥臭的触手从她脸侧擦过,打中斜前方的书架。
砰,哗啦——
几本书摔到地上。
袖里乾坤的束带自动松开,一个缩小版的琴头金光闪闪地钻了出来。
方雀下颔线一绷,用食指按住琴头,其余四指拢紧袖里乾坤。
乖,这是别宗领地,不要搞我。
两腿怪的下一击很快跟上,又有新一波典籍光荣委地。
方雀一面躲着攻势,一面向天窗下方跑:
“上房顶,姑奶奶我陪你打个痛快!”
宣战的话夹杂在“砰哐”之声里,像隔了一层玻璃。
职守的小童听见动静探头来看:
只见古旧的旋转木梯上,一个扣着白面具的人在前面狂跑,一只赖皮软体的巨怪在后边狂追,二者不时交手,四下书页横飞。
只有几个苹果高的小童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沿木梯跑到破碎的天窗前,方雀足尖一点窜上房顶,顺手拨下块碎琉璃拿在手里,向窗下的两腿怪张手:
“请赐教。”
两腿怪用触手攀住瓦片,软趴趴的身子挤在破窗里,被划了无数道口子,腥臭的脓水涌了出来。
方雀这才看清,它身上那些粉红色的疙瘩,原来都是一条条软虫。
软虫还在不住地蠕动。
方雀脸都绿了。
两腿怪颇期待地举起琉璃盏,张开触手扑向方雀——
方雀抬腿,一脚踹上两腿怪的饼脸,饼脸向下凹了几分,两条触手吃痛绷直,正从方雀身体两侧飞过。
触手伸到极点,又同橡皮糖一样弹了回去,拍在那张饼脸上。
啪——
动静挺清脆。
方雀“啧啧”称奇:不愧是童话专场,有动画片内味儿了。
正腹诽着,方雀忽觉后颈一凉:一条极细的粉色丝在空中轻晃,一端绕过方雀脖颈,另一段连在两腿怪的身上。
准确来说,是连着某一枚粉红疙瘩。
被连接的两方就像磁铁的两极,倏地向当中吸去。
方雀用手里的琉璃片作隔,才勉强避免了同两腿怪亲密接触。
琉璃片刺入两腿怪体内,粘稠的液体顺着碎片的棱角流出。
一条触手缚住方雀的手臂,强行掰开她的手指,塞入琉璃盏。
方雀被迫做出交杯的动作。
琉璃盏近在咫尺,里边盛着玫瑰状的蛊虫。
方雀战术性后仰,直到将自己弯得像张拉满了的弓。
可那该死的琉璃盏始终追着她的唇。
躲不过了,方雀闭了闭眼。
琉璃盏的盏口已经到了极限角度,里边的东西盘踞在最外沿——
蛊虫马上就会掉出,落到她脸上。
这时,一阵清越的琴声响起。
方雀下意识去看她腰间的袖里乾坤:小香囊规规矩矩的,束得很紧。
那就只能是——
噗叽。
金光一闪,一大股粘稠的液体爆出。
方雀眯起眼,小臂上一松,整个人向后跌去。
一只手接住两腿怪的“遗产盏”,同时勾住了方雀的小臂。
方雀定在半途,那只将倾的“遗产盏”距她的右眼不过三指距离。
黄绿色的粘液沿着面具的鼻梁向下淌。
方雀看见一只修长的手,在很近的地方。
萤白的手指捏着只花里胡哨的琉璃盏,那之后,是何山的脸。
何山用力一勾小臂,将手里架着的人拉直、拉得靠近自己,他维持着“交杯”的动作,垂下头逼视:
“又是你?”
他占有身高优势,很轻易地将手里的人完全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下,眉眼间没有一丝温度。
他像座永远不会被日头照暖的雪山。
方雀保持沉默。
何山等了一阵,忽然抬手去揭面具。
方雀的手慢了一秒,堪堪在半空中擦过他微冷的手背。
面具被他摘下,捏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