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拎起衣角, 不以为然地扇了扇:“如果无脸怪算‘死人’,那就是了吧。”
她闻不出衣料的味道,只在碰过冻状物的指间, 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药草香。
但那显然不是小冤家说的“死人味”。
小冤家落到窗棂上:“不, 是另外的,一个人的味道。”
方雀望向小冤家, 突然想起偶然闯入的海色的房间。
小冤家说的“死人”该不会是……
小冤家眯起眼:“你去哪了?”
方雀转开目光, 两手拎起衣摆, 将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又将衣摆盖好在膝头。
她将手臂横拄在膝盖上,微向前倾身。
“我的监察使大人, 我去了哪里,你最清楚不过了, 难道不是吗?”
方雀早就清楚:系统里有看不见的“眼”在监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并将这些动作打包反馈给监察使,帮助它们足不出户完成任务结算。
小冤家:“当然,可‘不语’湖底不应该有这种味道。”
小冤家用翅膀摸摸头顶, 又凑过来闻了一回,直接呛得打了个喷嚏。
很显然, 它不喜欢这种味道。
方雀无辜道:“那它就是有了,我能怎么办?”
小冤家背着翅膀,原地踱步:“没事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方雀大气得很:“好勒。”
她拍了拍膝头的土, 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或许,海色的房间是系统监控的死角。
小冤家向系统禀告了一些事情,而后继续例行公事。
命运的轮.盘第三次出现在方雀面前。
“丁, 再一次。”
“丙,再一次。”
“己,关键词抽取完毕。”
小冤家知道方雀会自己翻开本子看,干脆省了后边的套话。
本子上白纸黑字。
明日关键词:门规碑旁小树林,古槐树,读手相。
在门规碑旁小树林给古槐树读手相。
方雀:……
真就越来越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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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NPC扮演角色牌:古槐树。请尊重大纲,立稳人设。”
西厢房内,何山用手遮住钢圈指环发出的光芒。
他自不语湖回来,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里,只做成了一件事——
用宣纸折了只歪尾巴的小纸鹤。
他将小纸鹤托在手心里,轻轻吹了口气。
小纸鹤悠悠飘起,歪着尾巴飞出西厢房的窗。
.
东厢房内。
方雀倚在床头翻看剧情本。
一块小白影忽上忽下地围着她转了两圈,最后“啪叽”一下落到本面中央。
她起先以为那是只飞蛾,如今端详了才知,那原来是只纸鹤。
这只纸鹤叠得笨拙,连尾巴都是歪的,肚子底下也没有折平,一落到纸面便大头朝下,给方雀鞠了一躬。
方雀微微挑眉。
小纸鹤挣扎着爬起来,向方雀行了个点头礼。
小冤家背着翅膀冷眼旁观。
小纸鹤声线滑稽,语气却斯文正经:“敢问在诸多仙宗之中,小师妹最喜欢哪位修士?”
方雀微笑道:“师尊池素。”
小纸鹤先前跳了一步:“不说那么远的。就说眼前,此时此刻,小师妹的身边,你最喜欢谁?”
方雀抬眼一扫空屋:“我身边哪里有人,你可别吓我。”
她眼风扫过窗棂,正望见西厢房的门楣。
再转回眼,小纸鹤已经失望地趴成了一滩。
方雀好笑地端起本子,平视小纸鹤:“那就……何山师兄吧。”
小纸鹤抬起头:“当真?”
方雀:“当真。”
小纸鹤再行一礼:“多谢。”
小纸鹤歪歪斜斜地飞走后,方雀用指尖弯着书页,垂眸想这小东西是谁派来的。
她第一个排除了何山。
这么幼稚又拙劣的戏法,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师兄所为。
大概是……某位倾慕她的修士吧……
.
西厢房内。
幼稚又拙劣的何山张手接住了他的纸鹤。
纸鹤落定,他并拢手指,惩戒性地拍了下小纸鹤的脑袋:
“你这……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小纸鹤“嘤”了一声,何山动了动手指,心软地摸着它的翅膀。
听到方雀念出他的名字,他实是极高兴的,高兴得耳尖泛红。
有了此等基础,攻略一事,想能顺水推舟了吧?
.
月过中宵,一个身影悬于翰白宗上空,轻轻摇了摇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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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拉拉,沙拉拉……”
风过林梢,吹出一片簌簌之声,何山在这声响中缓缓苏醒。
柔风正好拂过脸侧,有些痒。
何山半睁着眼,试图动下手指,却没有成功——
他感觉不到十指的存在。
人彻底清醒。
何山能感觉到,他人是立着的,立得笔直;晨光正穿过他的眼睫,干净清澈,像刚刚剥下的玻璃糖纸。
可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他的上一段记忆还停留在西厢房内,他只是眯了一会,等到再醒来时,就变成了“人棍”。
这是梦吗?
清早的树林总是喜人的,稚鸟扑动翅膀带出的风声和它们的啁啾就在头顶盘旋,林雾还没来得及退,小树们偷偷将细根从土里抽出,像小八爪鱼一样四处爬动、追逐打闹。
透过薄雾,何山看到一条条树干上的小圆鼻子头和亮晶晶的小豆眼。
是树精,何山想起卫平泉书房里,那个惯会出怪声的太师椅。
小树精们笑着闹着围向何山,按某种特殊的顺序站定后,一个个乖巧地噤了声。
最前首的小树精仰起脸,树冠后斜,发出“刷拉拉”地一阵响。
“准备好,一、二……”
“爷爷早!”
全体树精声情并茂地冲何山喊道。
何山的表情管理系统险些失控。
他从数十双小豆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尊容——
一棵盘根错节、布满青苔的老槐树。
笔直又沉默的设定,倒是和何山本来的性格很像。
早知道有“一大早被拉来变树”的一天,当年就不会在摧毁系统还是悉心守护之间摇摆不定了,何山心道。
草率了。
小树精们道过早,便一窝蜂地围了过来。
“爷爷,散步吗?”
“爷爷,讲故事吗?”
“爷爷!”“爷爷!”“爷爷!”
何山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他总觉得这些小东西不应该是槐树,应该是葫芦。
不然怎么这么能喊爷爷?
小树精们不等“爷爷”回复,就七手八脚地抬起他的树根,将他往某个方向架,何山一脸冷漠地被托起,一脸冷漠地在空中颠簸,然后——
哐当。
又一脸冷漠地被摔回地上。
老树不经折腾,如此一摔,被摔掉了不少细枝败叶,扑簌之声在耳边久久回荡。
何山掀起眼皮,仔细分辨落叶声中混杂的声音。
“爷爷、爷爷”的呼喊声听不到了,小树精忙于装树,林子里陡然安静了许多。
于是,不属于这片林子的声音便显得尤为刺耳。
那是一串脚步声。
何山见过这个人,就在进翰白宗的第一天,他扮兔公子的时候。
那个戴着空白面具的翰白宗弟子又出现了。
来人左手按着面具,右手拖着根小苗,小苗根部朝天,还在像八爪鱼一样扭动挣扎,可惜拖树的人手很稳,步履也很轻松。
她先是望见了何山,转眼又看见了后边本该栽着古树的巨坑,轻轻“嚯”了一声。
来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何山与坑之间来回一指。
“劳驾,您也是能动的?”
这话何山没法接。
这人也太像来砸场子的了。
“来砸场子”的方某人摸了摸面具的鼻子:她明白了,这翰白宗里边就没几样正经东西,连树都填了一肚子坏水;她刚走进这片林子,就被手里这个小东西使坏绊了一脚,她无奈之余,反手将其就地正法。
仙友们,她做得对吗?
方雀仰起头,一圈一圈转着左手手腕,骨节间发出的脆响在幽深的树林里层层回荡。
老前辈,我来给您看手相了!
何山从那对黑漆漆的面具孔洞中,看出了两道名为“想砍树”的光。
方雀松开拖树枝的右手,被正法的小树精立刻弹起冲向树林深处,一路连滚带爬,引得尘沙漫天。
方雀抬手在口鼻前扇了扇,扇过风的手自然抚在古槐树干上。
一阵电流迅速爬过何山的四肢百骸。
方雀:这哪里算是树的手?
何山:……注意举止。
方雀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树皮,被其上的纹理刮得烦了,就换用点的方式,从食指到小指,四根指头轮流点过。
那些指头软软的,且有弹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被点过的地方就落下一点火星,火星多了,就连成一片酥麻的大火。
更糟糕的是,这活人变树不知是怎么样的换算关系,表面一层皲裂的树皮并不等同于衣物,那四根调皮的手指似乎是直接点在他敏感的肌肤上。
太难挨了。
一阵气息窜进何山的咽喉,他梗着颈子,努力压下闷哼。
枝叶却不受控制地一抖。
一截斑驳的石碑从枝叶缝隙间露出。
方雀抚摸树干的动作一顿——
比起给树看手相,她显然对那块东西更感兴趣。
杵在附近装树的小树精们大气都不敢喘。
方雀收回魔爪,抬靴绕过那棵被她折腾得想死的“古槐树”,直直向前走,不巧挡住她路的小树精当场拎起树根,横着爬到一边。
深林静寂,只能听到树根划地的“嚓嚓”声。
何山足足换了好几口气,才硬邦邦地跟着方雀转身。
门规碑说是碑,其实更像是一截古城墙,碑面并不平整,很多地方已经剥落,又有很多地方布满划痕,碑角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它与翰白宗的绮丽灵动格格不入。
方雀仔细辨认着碑文:
向有鸿鹄栖于鸦,鸦群起而攻。是鸿鹄之罪邪?是鸦之罪邪?罪者,鸦之多而鸿鹄之少也。故鸿鹄若图安身立命,需隐于鸦。
以此寓言立门规八则,常戒后世子孙。
其一,需荫蔽同类;
其二,需守出身之秘;
其三,需苦制丹药;
其四,需时常携带拜月丹;
其五,需佩面具以遮拜月相;
其六,不得与仙门冲突;
其七,不得令外宗人踏入山门;
其八,不得与外宗人谈情说爱。
此门规八则,如有违逆,应处重罚,虽死不为过。
一口气读下来,方雀打出的问号多得能压死人,可最令她在意的,还是最后五个字。
虽死不为过。
这也……太狠了吧?
“啊——”
林鸟受惊四散,一声凄厉嘶哑的惨叫声从地底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