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雀晃晃头, 发现她的影子下叠着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肤色惨白,稍稍下沉,攒着一股劲儿, 猛地冲出湖面。
方雀抹掉溅到眉间的冻状物, 甩了甩手。
从湖中探出的脸,是何山的模样。
“何山”笔直地立在水中, 像条讨鱼吃的小海豚。
方雀与它四目相对。
方雀:……
你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是不是瞧不起我?
无脸怪尴尬极了。
话说回来, 它们所制造的“挣扎”,大半要靠对方的想象,也就是说, 方雀认为何山落水时是什么样子,无脸怪就会呈现出什么样子。
很显然, 在方雀心目中,何山即使掉到水里,也还会杵成电线杆似的一条。
于是,无脸怪也只能硬邦邦地杵在那里。
无脸怪:淦。
不过, 它既然能成精成怪,就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何山”眼珠一动,向方雀伸出手。
五指大张,手心正对方雀。
“不能看它的手心。”
方雀想起小冤家的介绍,稍稍偏过头, 很自然地握住那只从湖中伸出的手。
“你好。”
被迫握手的无脸怪:……
救命……
“何山”的脸微微抽搐着, 被方雀握住的手猛地一拽,岸边的人便轻飘飘地扑了下来。
阴到了人,无脸怪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
虽然那人看上去还挺愿意下来的, 下来时,还微笑着说了句什么。
“别用我师兄的脸做那种扭曲的表情,他那么好看,您配吗?”
无脸怪:……
它无脸怪一族百年的脸面,今一日尽丢!
哦,它们本来就没有脸,那没事了……
.
冻状物中存有氧气,稍微适应一阵,便能像在岸上一般行动自如。
方雀紧紧抓着“何山”的手,试着睁开眼。
这湖比方雀预估得要深上许多,光线渐渐被湖水吞没,湖底有些暗,一片深蓝之中,倚坐着一团团白色的东西。
“何山”被方雀攥着手,就像带女友回家过年一样,“喜气洋洋”地将她带到了无脸怪的大本营中。
他高兴得快哭了。
站稳后,方雀单手扯下蒙眼布,塞到“何山”手中,温和道:
“感谢引路,这个送你,别人都有的你也应该有。”
听到这里,无脸怪抿紧唇角,隐隐觉得有一丝感动。
可惜,方雀并没有及时闭嘴。
“还是遮上点好,答应我,不要再祸害帅哥了,好吗?”
无脸怪颤巍巍地竖起大拇指:这一语致死的感觉才正宗。
方雀目送无脸怪愤然离去,她勾了勾唇角,背着两只手,慢悠悠地在湖底转圈。
方才在上边看到的那些白色小团,都是一个个无脸怪,它们坐卧各异,姿态万千,核心奥义就是一个字:
懒。
懒得一动不动,好像古罗马神庙里的石膏雕塑。
它们用遮眼布蒙着小半张脸,还没有变成别人的样子。
方雀点着下巴,心说这也看不到眉心,怎么找眉心一点红的那位?
那不成要她挨个扒来看?
方雀沉吟了一阵,得出一个结论:
也……未尝不可。
无脸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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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山坐在一个角落里,望着中心区域的一块小草地。
那些草是翠蓝色的,笼着些星星点点的光,大概就是任务中所说的湖心草了。
湖心草没腿跑不了,何山并不急着去摘——
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在这里,大多数无脸怪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没带遮眼布的无脸怪在四处游走,它走到同伴身边,稍稍扯下它们的遮眼布,又很快溜走,似乎是在交流。
那个无脸怪顶着方雀的脸,何山见怪不怪——
他下来时,遇到了几个没有带遮眼布的无脸怪,它们也都是方雀的模样,
于是,何山猜想,这种东西,应该是可以变成别人的样子的。
至于……为什么是方雀的脸,何山没空深究。
它快要过来了。
.
方雀觉得自己是在开盲盒。
这是第一百只了,再开不到隐藏……不对,是再见不到眉心一点红的那位,就也太非了吧,方雀心道。
小冤家的嘲讽犹在耳畔。
方雀一边在心里给自己点了首好运来,一边将手伸向何山。
这回,是真正的何山。
冰凉凉的指尖贴到额头上,何山腰背不自觉地收紧。
感觉到手底下的怪物悄悄动了一下,方雀松开手,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遮眼布稍稍滑落,露出那人眉间一点朱砂。
方雀面无表情,可她心里的好运来早已响遍了神州大地。
她的手绕到何山耳侧,抓住了遮眼布的尾巴,向外一拉。
四目相对。
方雀:这师兄好真。
何山:这师妹好真。
遮眼布蹭掉了何山额角的一缕发,他动了动手指想去梳,手心稍稍侧向方雀。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看得方雀呼吸一滞——
休想杀我!
她拉着遮眼布的手一沉,遮眼布中心撞上何山的手腕,她顺势一裹,将何山的两只手捆在了一起。
何山的双眼微微张大。
方雀事成抬眼,胸口一撞:她心头好像挂着一串风铃,叮叮当当的,足响了好一阵。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何山。
他的眉眼原本清清冷冷的,添的这点朱砂,终于将他衬得有了些生气,不过并不是花钿红唇的那种艳俗气,而是偏向于佛的那种端庄秀丽,像观音。
方雀忽然想起那句黄梅戏唱词——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可如今,“观音”正被她捆着手,三分震惊三分愤怒三分屈辱地看着她,眸子里的风雪打着转儿,这真是……
罪过。
方雀默念了几句“罪过”,才终于敢再次对上何山的眼。
遮眼布磨红了何山的手腕,何山抬眼望着那张脸,心里念着算了。
算了,看在师妹的面子上。
四道目光在湖水中交缠得火热。
就在这时,方雀动了动嘴唇,何山很期待地扬起眉。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何山眼里的光消失了:……
就这?
一身正气的方某人用行动证明了两个字:就这。
她一口气背完小半本《道德经》,趁换气的功夫盯着何山道:
“差不多了吧?”
何山尽职尽责地坐成了尊泥菩萨:我也想问。
最终,方雀还是擅作主张地闭了嘴,她直直后退一步,欠身拱手。
方雀:这怪物真听话。
何山:这怪物话真多。
方雀走后,何山站起身,来到湖心草前。
他脑海里有个小人举着张大大的纸,纸上用很粗的笔描了两个字——
快逃。
这群怪物多少沾点疯病,如果不想再被捆着手听《道德经》,就摘了草快逃。
何山握住草叶,向上一提:草根在黏土中盘错交结,整棵草受力,连带着土层一起微微隆起,气泡从缝隙里挤出,伴有“咕噜噜”的水声。
似乎,他拔的不是草,而是浴缸底部的橡胶塞。
团在阴影中的无脸怪慢慢将头转向中央。
一股寒意漫上何山的背脊,他松开手指,暗道此事不妙。
至少,不是拔个草那么简单。
正这当,一团白影滚到何山脚边,何山探出两指揪住了那东西的领子,领口围住的脖颈努力前伸,硬生生伸得像游蛇一样细而长。
被揪住的无脸怪转头望向何山,唇角缓缓勾起——
何山一脚踹了上去。
嘶——
无脸怪的头歪向一边,一条猩红色的长舌从它的口中飞出,缠住了一大半湖心草,然后,猛地一拔。
大量白色气泡从缺口涌出,涌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吸住何山,将他向中心拖去,与此同时,所有无脸怪都慢慢地聚了过来。
.
方雀刚刚走得有多潇洒,如今就有多狼狈。
这冻状物不同于水,她浮不上去。
狼狈的方某人只能贴着湖边摸索打转,转着转着,忽觉眼前一白,脚下一空。
大团气泡撞上她的小腹,她不自觉地向湖面伸出手,“湖水”从她的指间迅速流过。
方雀睁大双眼。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五年前,同样的视角,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扣住了她的,将她向模糊的月影拉去。
可是如今,没有那只手了。
砰——
方雀以背着地,撞到一片软木板上,软木板不情不愿地“嘎吱”了几声。
她落下的地方迅速变得漆黑,冻状物封住了缺口,却一滴都没能落下。
缺口不大,四四方方的,嵌于软木板之中,就像用A4纸草草糊上的残破天花板的一角。
方雀仰躺在地,耳中轰鸣不已,好一阵后,才慢慢感知到四肢的存在,视线也渐渐清明。
方雀动动手腕,坐了起来。
这是个五米见方的空间,四壁与地面贴有发黄的软木条,软木条上嵌着现代味道浓重的壁灯,壁灯散发出温暖的橙光,橙光将整间屋子映得舒适而通明。
方雀扶着后脑,只觉被摔到的地方一阵钻心的疼,痛感从后脑一路爬到前额,激起一片颤栗。
方雀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怀疑自己脑子有病。
她在屋子中央,看到了一台半年前最新发售的台式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