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垂眸听着, 心思却全然不在此。
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笔,沾了些许浓墨。
黑皮的剧情本在他面前摊开,他拎着笔, 足足顿了好一阵。
如此……会否太过唐突?
可, 他盯着那空白的“攻略角色”一栏,盯得笔头墨汁滴到手侧, 都硬是想不出另外的名字。
就好像, 她的名字本就该出现在那里一样。
她的名字很好写, 一共只有十五画,是一个冲动就能写完的简单字符。
何山停下笔,眼瞧着流墨渐凝。
无名指间的钢圈指环亮起。
“攻略关系已生效, 攻略对象:天虞宗小师妹,方雀。”
何山将笔挂回, 他头一次觉得,这冷冰冰的机械音居然有了感情,甚至还有些雀跃。
又或许,是他本人的心里, 正在雀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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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对面东厢房内。
小冤家收起翅膀, 歪头看着方雀翻箱倒柜:“你又想搞什么破坏?”
方雀停下手中动作,回头一扫小冤家: “我不跟没有脑子的东西多做交流。”
小冤家眯起眼:“监察使手册第127条,监察使需确保公物安全。我有权要求你向我汇报行事逻辑。”
方雀再次回头,看着才比馒头大一点点的小鸟:“东西不大, 事儿还挺多。”
小冤家:“东西不小, 话也不少。”
方雀:……
长本事了它。
方雀拍拍手上的灰:“算了,我也不找了,这屋比你的脸还干净。帮我调套翰白宗的衣服穿。”
小冤家咕咚一躺, 两脚朝天:
“求我。”
方雀坐回到床沿上,学着小冤家的样子向后一仰,半个身子陷到柔软的被里:
“不情愿就算了。我觉得这地方不错,任务顺延就顺延吧,反正还有你在这陪我。”
小冤家想起系统的夺命连环call,趾爪一抖,直直坐了起来:“不要脸。”
方雀睁开一只眼:“说得好。”
下一秒,方雀就被一大团布活埋在床。
琉璃珠串碰撞而出的脆响在耳边久久不绝。
小冤家:“下不为例。”
方雀掀起布料,拎在手中仔细端详,心道下不为例也下了多回了。
小冤家找来的衣服并不是新的,衣服袖口有很明显的磨损,前襟结着一道道晶莹的盐粒,依稀散发着海水独有的鲜腥味道。
方雀将衣服拉到身上,大概比了一下,下裳和袖摆都长出许多,不过卷一卷应该能穿。
衣服里还裹着一张面具,面具纯白,只粗略勾了下眉眼、鼻梁,没有多余的装饰。
方雀拿起面具,透过其上的孔洞看小冤家:“这也是翰白宗的服饰之一?”
小冤家半死不活地嗯了一声。
方雀转了转面具,心道奇怪。
她从来没有见过翰白宗弟子戴过这种东西……还是说,这面具有另外的讲究?
方雀捏了捏眉心,放下面具,开始整理珠串。
珠串是用细线穿成的,如今纠缠在一起,打了无数个结,方雀拆着拆着,拆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方私印,吊在某串琉璃珠的末尾。
方雀将它捏在手心里,翻过印底。
私印被磕掉了一个角,露出内里青白色的玉质,印面刻着两个字,笔画的沟壑间,还有残存的红色印泥。
每色。
方雀抬起眼,将私印向手心里又推了一点。
印面有损,不是每色,是海色。
这是海色的衣服。
方雀看向小冤家:“你把别人的衣服拿给我了,人家穿什么?”
小冤家将头扭过一个诡异的角度:“不用担心,他已经很久不在了。”
方雀眼皮一跳:“不在了?”
小冤家:“嗯。系统里查无此人,兴许是……死了罢。”
它一面说,一面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玖拾光整理
方雀缓缓收紧捏衣角的手指。
拳头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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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何山又一次梦到了那个短发的背影。
她的发细密如荇,阳光打在上面,泛出融融光泽;她继续向前奔跑,依旧同何山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何山忽然很想看看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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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大好。
方雀扣上面具,推开房门,肩头的琉璃串哗啦啦地响了一阵,她的手扶在门把上,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面前的地不是地。
天井里没有铺砖,露出一片均匀而浅淡的蓝色,蓝色之上涌动着一团团雪白的雾气,雾气中有鸟雀贴地疾飞。
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将天空搬到了地上。
方雀下意识望天,微微眯起眼。
果然,天也不是天。
头顶上的空间被割裂成一方方斑斓的色块,色块会反光,就像有一层玻璃覆于其上;色块与“玻璃”之间相隔数十米,且在玻璃下微微晃动,那番光景,让人联想起海水中的珊瑚礁群。
入耳仍有海浪之声。
小猫头鹰的呓语从桌子底下传来,方雀低声骂了句小冤家,抬靴迈入天井。
雾气透过靴面,扑上脚面,又凉丝丝地钻入四肢百骸。
东厢房落了锁,何山一大早便出去了。
院门前的小路清净非常,方雀沿着它向前走,遑论人,就是建筑,也只遇到孤零零的一座。
那栋建筑低矮,房门紧闭,小小的窗子里涌出一股股白烟,白烟遮住了方雀的视线,她站在小路上,看不到房内的光景。
方雀多扫了那建筑一眼,便匆匆与其擦肩而过。
一大早出门的何山,此时正站在这栋建筑中。
他身周围了一圈翰白宗弟子,弟子们低着头,偷偷揩着冷汗。
他们属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居然能在点满三味真火的炼丹房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为首的弟子忖了一会儿,拱手及眉:
“仙师,情蛊乃是禁术,真的无解。”
何山凉嗖嗖地瞧了他一眼,回话弟子的后颈随之一紧。
何山:“莫欺我。”
回话弟子一咬牙:“仙师,这是翰白宗之秘,弟子今日同您说了,您……”
何山:“放心。我只为救一人而已。”
回话弟子抬眼:“救人?”
何山:“嗯。”
回话弟子:“仙师,情蛊是诅咒,救不得。您要救的那人,想来中的是子蛊。只有子蛊会给人带来痛苦,母蛊不会。子蛊可以在体内转化成母蛊,但在此过程中产生的新的子蛊,必须在一定时间内转寄他人。说到底,不过是将痛苦转移给他人罢了,其间的诅咒永远存在。”
回话弟子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何山的表情。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面若霜雪的年轻仙师在听完后,居然松了眉眼。
就像是终于寻得了救命的解药。
何山垂眸:“多谢。”
言罢,他抬靴走出丹房。
满屋弟子送走了这尊“大佛”,回来又点了好一阵的三味真火,才让丹房重新暖和起来。
没有人瞧见“大佛”塞在袖子里的那对兔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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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绕开宗门核心,拐进一片辽阔的平地,平地上没什么人影,远远地,能看到路边倒着一丛细长的乱草,乱草边放着一把铁锨。
“乱草”就是传说中的凤尾竹苗。
方雀拾起铁锨,抬头一瞧:不错了,头顶上的天空泛着香芋色,一条条白色的横纹从其上平推而过,偶尔还有几个漆黑的影子在中间穿行。
方雀如今,正在紫色的天空下。
她环视一圈,并未见到什么兔公子的身影,目光又落回到她手中的铁锨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锨头入泥的一瞬间,方雀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
那调子很奇怪,像是某种古语。
平地之上,凭空现出千百个半透明的影子,影子四处晃着,慢慢化为实体。
传说中的兔公子出现了,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一大群。
它们体型和人相似,头顶生着一对粉色肉锥,肉锥光秃秃的,依稀挂有几根白毛,看着像没拔干净毛的鸡。
方雀有些反胃。
真实画面果然比文字描述更有冲击力。
兔公子们来来往往,像是在逛一个热闹繁华的集市,可这块平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并不是方雀该关心的事。
找一只没有板牙的兔子并不算什么难事,不过前提是,兔子们不戴面纱。
方雀扶着铁锨,看着满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大兔子,兀自凌乱。
它们的面纱长至膝盖,这是不是意味着,它们的板牙也……
方雀晃晃脑袋,将铁锨架在肩上,步入兔公子之列。
我们的宗旨是,干就完了。
骚臭味扑面而来。
方雀按紧面具,侧着身子艰难穿行。
她看到那些轻薄的面纱在微微颤动,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其后传出。
兔公子们在交谈。
晃动的面纱贴到其后的物件上,勾勒出一条条长而细的锥形,而那锥形真的有及膝之长。
方雀看着,隐隐觉得后颈发痛。
她立在兔群中央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某个方向时,眼皮忽然微微一跳。
刚刚转走的目光又自动打了回去。
那个方向上,有只兔公子与众不同。
旁的兔子都顶着一对秃耳朵,而他,却生着一对雪白的长耳朵,长耳朵从中间位置发生弯折,楚楚可怜地垂下来,看上去毛茸茸软乎乎,其上还荧着一层薄薄的太阳光。
何山的唇角在面纱之后,抿成一条直线。
他杵了一阵,还是没忍住抬手扶了扶头顶的发箍,手背蹭过垂感极好的兔耳,兔耳随之抖了一抖,与此同时,一股羞赧异样之感猛地涌上何山心头。
他依旧站得笔直,周身却难以抑制地起了颤栗。
为什么会这样?这东西难道不是只是发箍吗?为什么会像真的长在他身上一样?
而且还……这么敏感。
他抬眼,却见一名戴着纯白面具的“翰白宗弟子”,正跨越兔海,向他而来。
何山头顶的兔耳不受控制地竖起。
那弟子扛着把铁锨,停在他面前仔细打量——
这只兔子的面纱下,没有板牙的轮廓。
何山不喜欢被这样打量,他皱着眉,望向远处,不多时,手中被强行塞进一根冰凉凉的东西。
铁锨。
何山:……
他真想给面前人一铁锨。
丢掉烫手山芋的方雀并不知道这位兔公子是何师兄,更不知道她的何师兄正想给她一铁锨。
纯白面具神色木讷,面具下的脸却喜滋滋的。
方雀:“人说狡兔三窟,你应该也会挖洞吧?”
她的声音被困在面具之中,听起来闷闷的,全无本来的音色。
何山的脸彻底冻成了冰块。
方雀见他杵得笔直,好像被钢筋穿了脊骨一样,便试探性地去碰他的手腕。
何山:……
他实在懒得动,等他想动了,这铁锨一定在面前人的脸上。
方雀见“兔公子”没有反抗,眸子里闪过一抹狡黠,碰上他手腕的指尖猛地下压。
锨头借着何山的手没入土中。
四下里的窃窃私语之声戛然而止,连面纱错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草地上忽然变得好安静。
无数双猩红的眼望了过来。
这边二人扶着一根铁锨,杵成了活靶子。
片刻安宁之后,距二人最近的一只兔公子忽然暴起,它一把拽下面纱,露出尖利的板牙。
板牙细长,就像挂在脸上的一把剑。
何山瞬间反应过来,他张手丢开铁锨,一揽方雀的肩头。
刺啦——
板牙擦过方雀的小腿,带破了那里的衣料,血迹很快濡湿下摆。
方雀被扑得向前一跌,下意识抬手想抓点什么保持平衡,她指尖一勾,勾住了眼前长长的面纱。
面纱受力下滑。
完了,方雀心道。
何山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