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静谧山道上,山道两旁老树层叠,积雪深厚,远方则是茫茫无尽的白色云海,和隐于云海中高低错落的肃穆飞檐。

  我一番思索,接着福至心灵。这地方,是少庭山首峰通向天衍宗宗门的万层云阶。

  垂目看了看“自己”,身形高挑且壮实,双手略有些粗粝,这人的确不是我,看来我的神识附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天衍宗小辈弟子身上。

  而这人周围没有其他人,我感知不到白耀的神识。

  我不由啧了一声,真是不靠谱。

  沿着山道走了半日,终于见到了天衍宗的大门,这人行事颇有章法,且极为稳重,先是规规矩矩地去了趟子规殿记录行程,接着又老老实实地走浮云栈去往次峰。次峰还在?那眼下应是在我飞升之前了,只是不晓得这时候我在不在宗门内,能不能借这人的视野远远瞧上一眼。

  一路上碰见不少宗门弟子,高阶低阶都有,有几个我甚至还觉得有些眼熟,正欲多看两眼,这人便匆匆走了,竟半句寒暄也无。

  我心想,这小子得没朋友到什么地步。

  走着走着,四周的景色越发眼熟——石栈旁那棵三百年树龄的歪脖子树,嗨呀真是好久不见;欸,那块又大又丑石头阴面刻着的五个王八,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咦?台阶下不是我取了红梅和荫雪水酿酒的大坛子么,怎么给人挖出来了,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等等,这里……不就是我那被天雷给劈没了的洞府么?

  心中一片酸涩,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还有再见旧居之日,简直就跟在做梦一样。

  咳,是了,我可不就是在做梦么。

  恍神间,这人已到了我洞府门口,接着恭恭敬敬向里头行了一礼,稳稳道:“弟子温尧,来向师父复命。”

  我一个激灵,险些神识离体,这小子竟是温尧?!

  “快进来。”

  然后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从洞内传了出来,年轻,朝气,还带着股不服教条的顽劣。

  温尧应声走了进去。

  洞内果然是乱糟糟的,四处散落着曲谱、菜谱、棋谱、戏谱等一类杂七杂八的玩意,而“我”正歪着身子坐在一方紫玉石座上。

  石座下摆着三个玲珑坛子,两个还密封着,一个则已被打开了,酒香四溢。我细细一闻,是我亲手酿的寒梅酒没错了。

  “我”一手拿着本古旧卷册,一手捏了只青玉杯子,见温尧杵着不动,便放下卷册朝他招了招手:“辛苦你替为师跑这一趟了。”说着,将另一只还空着的青玉杯斟满清酒:“来来来,过来,尝尝为师的手艺。”

  温尧顺从地走过去,恭敬地从“我”手上接过酒杯,然后十分严肃地放到了身前茶几上。

  “师父,小辈弟子不可饮酒,违者罚戒条十下,冰泉静思三个时辰,另外……”

  “停停停……知道了,为师知道了,为师这不是日盼夜盼盼到了开坛高兴么。”

  “我”揉着眉心打断了温尧絮叨,我自己则听得暗暗发笑。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没想到还能用这种方式回顾一番我与温尧的“师徒情深”,真是别有番趣味。

  温尧从怀里取出一方玉盒递交给“我”,“我”接过后将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这是一截与我小臂差不多粗细的暗紫色木材。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紫光檀么?

  紫光檀这种木料坚硬如石,打磨后如黑玉般温润含光,且气味清淡悠长,在木材中极是高贵,极是稀罕。当年我从青荻山养好伤回来,正赶上我三百岁生辰,也不知怎的,一门心思想寻一截紫光檀来,可惜四荒不产这种树,我便只能跑凡界去寻,结果寻了两个多月也没找见。

  后来还是一个落魄的凡人书生知晓了我的所求后,把他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这一截赠给了我,条件是我得给他妻子一颗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我还在回忆前尘,那厢的“我”已接着开口:“那书生的娘子可还好?丹药起作用了么?”

  温尧摇头:“回师父,徒儿找到那位书生时,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但书生还是将此物交给了徒儿。徒儿要把丹药留给他,他却坚持不收。”

  “我”听后微怔,叹了口气道:“那书生本性良善,求灵丹也不过是为了救病重的爱人,如今他爱人去了,收与不收,于他而言便再无区别。”

  温尧不解:“师父,徒儿以为他可留着自己用。”

  “我”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温尧,凡界有出叫《牡丹亭》的戏本子,你可曾看过?”

  温尧摇头说并未。我心说这还用问,他要能看过我名字倒过来写。

  “我”说:“这戏里头有句话,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书生与他妻子相爱甚笃,他妻去了,他纵吃下仙丹求得长生,也不过是了无生趣。说起来,这事是为师的疏忽,四荒与凡界差了好些光景,我应当……罢了,日后我再找机会还他这个情罢。”

  “我”将紫光檀重新收入玉盒,又并着两个不大的酒坛子一起交给了温尧:“这两坛寒梅酒,一坛给鹤使送去,谢他前些天赠我的那本《彖传》。另一坛,还有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务必亲手交给你的师伯,我昨日刚与他提过,他懂我意思。”

  前一刻我还在回忆,我后来究竟有没有去凡界找那书生偿还人情,下一刻我就被自己那句“师伯”给懵住了。

  师伯?温尧有师伯?

  温尧是我的徒弟,那他的师伯……不正是我的师兄?

  可我拜入赤水真人座下时,早我入门的那几位师兄驾鹤的驾鹤、归隐的归隐,如今宗门里压根就没有一个能让我正正经经称做师兄的人。

  可温尧却习以为常地将东西收下,回了个“是,师父”,然后淡定地朝洞府外走了出去。

  我心中隐隐忐忑起来,师兄,我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