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慎之花了十几秒时间确认跟在弟弟后面回来的少年没有女扮男装或者干脆是跨性别者。

  但他仍弄不清楚情况。

  在对某件事了解得足够多之前, 谢慎之从来不会贸然开口,或者干脆做出判断, 或是定论定性, 他只好沉默地用眼神询问李珩。

  问题是李珩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件事有点难解释,但是他说的‘嫁妆’应该不是我们理解的那个意思。”他试图先消除刚刚的误会,“应该是说他自己有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嫁妆难道不是重新加入一个家庭, 成为那个家庭的人必须要准备给新家人的习俗吗?”

  安德烈有点不太能理解, “除了遗产, 我名下还有一些股票和收藏品,但那些应该是我准备给你的, 不在嫁妆的范围里面。”

  “没有这样的习俗......!”李珩下意识提高音量。

  接着, 他想起来谢慎之还在自己面前,语气又重新温和起来,“在我们的语境里,嫁妆是指女性在和男性结婚时, 由女性亲属赠送的各种财产和物品。”

  “一定要是女性吗?”

  安德烈自认为自己中文, 包括是中国的文化学习得都很不错, “我想成为你的家人,名字后面加上你的姓氏,这种行为如果不是‘嫁’的话, 应该要怎么说?”

  他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知欲, 脸上的表情也非常认真, “我真的非常想和你成为一家人。”

  李珩默默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入赘”吞了下去,发现自家大哥的脸色在安德烈提出刚刚的问题之后, 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非要形容的话, 大概是三分困惑三分茫然加上两分的愠怒, 或许还有两分感觉被唐突的不快,色彩纷呈,调色盘似的。

  他忍住捂脸的冲动,迅速向谢慎之介绍了安德烈,又用了几句话概括对方跟着自己的始末,“总之,他非要说我就是那个在他小时候救了他的那个,天使。”

  说到“天使”这个词的时候,李珩甚至有点难以启齿,目光总下意识想往地上瞄。

  谢慎之更沉默了。

  他那个时候才五年级,放学被司机接回家,看到在沙发上疯狂给打电话联络警方的妈妈,听见电话内容,才意识到家里当时压抑且奇怪的氛围到底来源于何处。

  可是他也仅仅是知道而已,更多,更详细的事情,谢夫人并不让他和谢思之关注,只是告诉他们弟弟很快就能回家。

  何况他没有谢笃之那样强的脑力,能把从小到大发生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巨细无遗地保留在记忆中,就算当时真的听见案情相关的消息,一时之间,也很难回忆起来。

  “......你等我问一下妈妈。”他犹豫了一下,这样开口。

  当年的事情,谢夫人肯定是记得很清楚的。

  电话拨通的时候,谢夫人还有点意外,谢慎之主动给她打电话的频率和年龄增长完全呈反比,越长大越沉默,半天也蹦不出几个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时和小乖一起被绑架的小孩?”

  这种意外在谢慎之阐述了自己要问的问题后一度攀升到顶峰,“......对,确实有个外国的小孩,我记得警方是在一间废仓库的集装箱里找到他的,只找到了他,人还是大使馆那边去接的。”

  根据后来绑匪的供词,当时确实有两个孩子溜出去了,他们没有找到,一个是他们家小乖,一个就是那个外国小孩。

  只是她没想到事情还能巧合到这种地步。

  谢慎之听她又叮嘱了好几句,说北方干燥,空气质量也不好,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涂保湿,最好把口罩也要带上......一桩一桩全部记住之后,才挂断电话。

  “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哪里获救,被救的时候处于什么状态吗?”谢慎之态度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审视。

  他不像谢夫人那样相信巧合,对安德烈初印象也不是很好——

  谢慎之认为这个外国人不够庄重,态度过于轻浮。

  “当然。”安德烈眨眼,突然大声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忘记的!”他说。

  于是李珩又被迫听了一遍他是怎么悄悄带着对方声东击西,制造出假动静,弄开窗户,装作从窗户外面跑掉,实际上躲在屋子里,等看守的人已经到附近去搜寻他们之后,才从正门,往相反方向逃走的故事。

  “那个时候只有你能听得懂我说话,所以我只跟着你,你说我什么我就做什么。”安德烈强调,“你让我躲在那个很破旧的箱子里,不要发出声音,除非是警察......”

  但是他被警察找到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让家人感谢他,去找他,就被家人送回了国内。

  “......”李珩欲言又止,几次想打断。

  他有点想问安德烈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并感觉自己别说是五岁,就算现在遭遇绑架,可能也想不出声东击西这么高明的方法,和歹徒玩心理战。

  “大哥,安德烈应该认错了吧?”他不自觉用那种期待、带着点催促的眼神去看谢慎之,“妈妈不是说以前治安没有那么好,经常有绑架拐卖的案。”

  也许他们只是刚好都有过被绑架的经历。

  “恐怕没有认错。”谢慎之摇头,沉声回答了他。

  安德烈说的那几点基本都能对上。

  “可是我那个时候应该才五岁,连话都不一定讲得很清楚,应该也没有办法和安德烈沟通啊。”

  他五岁,安德烈明显只会更小。

  谢慎之突然有点不太忍心告诉他;“......你那个时候喜欢看一部当时还没有引进的动画片,妈妈都是陪你看,一边给你翻译,一边告诉你单词的。”

  “你很喜欢模仿那些人物说话。”

  李珩:......

  他发现自己可能现在可能真的不如五岁。

  “可是我是天才。”安德烈说,“我三岁就已经可以很流畅地向家人表达自己的需求了,八岁的时候还尝试做了核反应堆。”

  而且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们的沟通其实不是很流畅,很多时候都要辅助手势和比划才能完成。

  他证明完自己,才慢半拍的意识到自己通过了所谓的“证明”,相当惊喜地抱住李珩。

  “我就说谢你肯定就是我的天使,我不会认错的!”

  谢慎之几乎想都没想,就把他从自己弟弟身上拉了下来,眉头皱得老深,语气也称得上冷漠:“你弄疼我弟弟了。”

  吓得安德烈手忙脚乱,一边道歉一边忏悔,生怕自己会因为刚刚的动作遭到驱逐。

  李珩倒是没有被他真的弄疼,虽然猝不及防被安德烈一把搂住的时候,他真的有种自己面对的是家里农场的那两只大狗的错觉。

  他也没有因为安德烈显得有点冒失讨厌安德烈,对他抱有很差的印象。

  只是很单纯地在奇妙的同时,感到尴尬而已。

  他感觉自己遇见巧合的频率好像有点太高了,不管是安德烈,还是阿伟,还是更久之前的小顾同学。

  可能直播事情也算一个——网上的直播平台那么多,谢笃之刚好就收购了他在的那个。

  他幸运得就好像是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多巧合同时发生一样。

  “那......既然没有问题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嫁到你们家来了?”

  安德烈报恩的心和想要和天使在一起的心同样强烈,“我很能干的,什么都可以交给我来!”

  “要是嫁不行的话,我也可以娶。”他想了一下,感觉还能重新换一种思路。

  “你要娶谁?”

  谢笃之之前就收到了李珩发给自己的信息,说已经抵达酒店,很快就能上楼。

  刚好谢慎之已经坐了一下午,便主动提出去楼下接人,顺便活动一下手脚。

  现在都已经过去一刻钟还多了,出于担忧,谢笃之不得不亲自过来确认,是不是下面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

  刚刚听到的话也确实让他意外。

  ——谢笃之从来没有在他们家,包括李珩自己的社交圈见过安德烈。

  人应该是通过顾明月认识的——因为他今天应该只接触了顾明月这一个朋友。

  考虑到西方人身材普遍更高大,谢笃之认为自己能将对方的年龄范围再缩小一点,再根据顾明月之前的过往行程进行推断。

  对方要么是交换来Q大的本科生,要么是之前顾明月在出国比赛时认识的选手,两者可能性差不多。

  至于其他的可能性——比如今天出门玩的时候遇到的外国游客。

  虽然也有,但概率不大,几乎可以直接排除。

  毕竟顾明月心气高,仅仅只是长得好看的游客,肯定没办法跟着他们直到晚上,顾明月也不可能会放心就让对方这么跟着自己最好的朋友。

  “泥嚎,我叫安德烈·雨果,我想娶谢。”

  安德烈又殷勤地做了一遍自我介绍,“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嫁过来的话,娶也可以的。”

  “……小乖以前不是被绑架,自己很机灵地逃走之后才被拐走的嘛。”谢慎之低声向他解释。

  “这个小黄毛当时和他一起逃出去的,我问过妈妈了,确实有这回事。”

  谢笃之冲他点点头,已经大概推测出了事件的全貌。

  “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先和我们上去。”他这样对安德烈说。

  安德烈姓氏里面的雨果恰巧就是谢笃之知道的那个雨果,靠殖民发家,定居加拿大,又在这个世纪初移居到了美利坚,现在主要产业为原油贸易。

  雨果家族人丁还算兴旺。

  加上刚刚对方一直强调自己有足够的嫁妆,还有一笔待继承的遗产,完全可以负担得起家庭所需的花费和开销,谢笃之几乎已经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青年眼中,安德烈并不是多难搞定的对象。

  但是在安德烈看来,天使新出现的兄长要明显比刚刚的那个兄长对自己温柔很多。

  他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打击,态度殷勤地跟上了谢笃之,不停在青年身后表衷心。

  然而他没有想到,刚刚关上房间门,对方的态度就直接降到了冰点以下。

  “首先,我希望你可以弄清楚一点。”

  “不管当时遇见的是谁,和谁被关在同一个房间,我的弟弟都会选择帮忙。”

  谢笃之转身,“只不过他当时刚好遇见的是你罢了。”

  谢慎之感觉他的语气有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只好附和地点头,“没错,小珩从小就是很有同情心,喜欢助人为乐的好孩子。”

  李珩被他们一左一右护在后面的位置。

  安德烈甚至没有办法直接看见他,只好一边解释一边不停地探脑袋,“我知道,所以我才说他是我的天使,我想要和他组成家庭,加入你们。”

  安德烈并不相信上帝存在——尽管在收到学校offer之前,他就已经和现在的导师保持了好几年的邮件联络。

  对方信仰上帝,也会最基本的数学问题谈论到物理,再从物理谈论到神。

  每当他谈及上帝,安德烈总是会笑嘻嘻在附件里添加一些用以讽刺的表情包,或者是游戏里名为“诸神已死”的音乐来表达自己不屑。

  谁让他是天才,而总会有一些可以惹人生气的特权。

  然而,在一见钟情,并发现一见钟情的对象恰好是很多年前曾帮助他,一直牵着他手往朝光明处跑的天使之后,安德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导师或许是对的。

  假如神不存在,于冥冥之中指引一切,又怎么会有如此巧合,又如此幸运的事发生呢?

  “我是发自内心想要和他一起生活,和他拥有同样的姓氏的。”安德烈深深朝他们鞠了一躬,希望能通过郑重的态度将自己的决心传递出去。

  “你的中文应该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差。”谢笃之突然开口,接着,又用英语——甚至还有法语重新翻译了一遍。

  他不像谢慎之,会因为一两句明显有逻辑上有问题的话,加上对方非常明显的口音就走入误区。

  除去兄长这一身份,他其实和安德烈立场近似,也天然就对安德烈存有戒备。

  他的重点和谢慎之是不一样的。

  “或许你分不清我们文化中嫁和娶的具体语境,但我肯定你清楚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组成家庭代表什么。 ”

  青年这样开口,眉目如同古井般,不见半点波澜。

  他给安德烈的感觉是“深”,因为过深,所以继续往下窥探时,只能看见漫长不见尽头的黑,触不到真实。

  “你从和我们见面开始,表达的意思也只有一个。”

  说到这里,谢笃之停顿了一下,把几乎涌上的喉头的些微复杂重新咽下去,“你想追求他,并试图在不引起我们排斥的情况下获得准许。”

  被他这句话惊到的不止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追求的当事人,还有因为安德烈过于胡搅蛮缠,完全没往深处去想的谢慎之。

  谢家相对开明,在他们面前,父母也从不避讳谈及感情,甚至在青春期的时候,因为他和谢笃之都表现得无动于衷,谢夫人还拐弯抹角,单独给他们两个做过思想工作。

  只是谢家大哥这些年一门心思铺在工作上,那颗外面裹着铁壳的春心不要说萌动了,连发芽的迹象都不曾有过。

  加上安德烈在谈论“嫁娶”时的态度过于轻率,给人一种什么都没有了解过就随便决定的莽撞感,又有年龄摆在那里。

  谢慎之没有意识到他刚刚其实是在表明自己追求的决心。

  甚至可以为此入赘,嫁到他们家。

  问题是他们家需要嫁吗???

  谢慎之脸色直接黑成了锅底。

  “我的弟弟——”他清了下嗓子,决定不管怎么说,先直接帮弟弟把这个金毛小子拒绝掉。

  “我来就好。”谢笃之冲他摇摇头,成功在他开口之前拦住了他。

  “我确实是这样的意思。”安德烈直认不讳。

  “我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他试图向天使的两位亲人袒露自己的心路历程,告诉他们上帝的安排如何巧妙。

  谢笃之没有让对方把话说完。

  “——但是,在你展开追求之前,我希望以下几点你最好清楚。”

  他打断了安德烈滔滔不绝的陈述,“首先是家境。”

  “既然你对我们的文化有所了解,也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就应该明白,我们同样讲究门当户对。”

  安德烈点头,有点迫不及待,“我可以证明我有能力……”

  “安静。”谢慎之突然开口。

  “作为长兄,父亲不在场的情况下,我会暂代父亲的职责。”

  “你现正面对一位长辈。”

  他向安德烈投去极为威严的一瞥,习惯性配合谢笃之镇住了场子。

  安德烈顿时噤声,顿时站得更直。

  他想说明白了,又意识到刚刚自己被要求保持安静,只好拼命啄了几下脑袋,试图用眼神向对方问好。

  谢慎之直接装作没看见。

  “我弟弟目前名下有……”

  谢笃之从股份开始整理,再到不动产,最后才是那些不太好计量的古董玉器珠宝,又折合成美金,给安德烈总结了出了目前李珩名下的财产估值。

  “以上只是根据最保守的方式计算,在统计的时候,我也没有加上这些财产再投资所产生的利润。”

  谢笃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能保证你养得起他吗?”

  安德烈难以置信,又碍于一旁谢慎之的威严,不敢开口,只能保持沉默。

  李珩注意到他和刚刚相比,脑袋明显耷拉了不少。

  “可能你会说,现在的财富数量并不能证明什么,你还很年轻,能拥有无限的未来,可以通过不断努力给他最好的生活。”

  谢笃之继续往下说,“但站在亲人的角度,我们也不会同意让他将无比珍贵的青春压在你身上,去赌你可能获得怎样的成就。”

  “你应该至少先获得一项成就,证明自己的能力,再站在我们面前,说自己可以去许诺所谓的将来,和我们谈论追求。”

  要不是现在还有外人在场,谢慎之简直想使劲去拍他的肩膀,再多竖几个大拇指,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欣慰。

  ——瞧瞧,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应该有的样子!

  他甚至想录下来,回去专门找个时间,压着老二把这段视频看完,认真学习,专门写一篇感言。

  资产惨遭冻结,导师还可能中途跑路的安德烈惭愧垂下了脑袋,根本没办法反驳半个字。

  ……在没有天使富有,又不能证明能力的情况下,他要拿什么来说服天使的亲人,让他们同意自己的追求,相信他的确能给天使带来幸福呢。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作为家人,我们无论如何也希望他能获得幸福,就算以上的条件都达不到,只要他喜欢,我们不会反对,甚至会真诚祝福你们。”

  不出意外,谢笃之看见他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希望,脑袋也不像之前那样耷拉。

  “但你能保证,你的家人能像我们接受你那样接受我的弟弟,对你将自己名下的财产赠予他没有任何意见?”

  谢笃之嘴角朝上勾了一下,“这位雨果先生,我想,你应该不能保证。”

  “我曾经和你们家族有过生意往来,对你的家庭构成有所了解。”

  安德烈心里刚萌发出的那点庆幸又迅速消散了,挫败感甚至比之前更重。

  “对、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他带着几分恍惚,“您说得对,我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说嫁给他,也不能保证给他幸福……”

  他看起来实在被打击得不轻,连那头散发着金子光泽的卷毛似乎也暗淡下来,肩膀耷拉,表情也透出一股深重的茫然,仿佛惨遭抛弃的大狗。

  李珩莫名可怜他。

  ——因为刚刚谢笃之在一开始就偷换了概念,把单纯的追求行为和共同生活挂钩,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

  他还故意让安德烈陷进了自己的逻辑陷阱里面。

  然而,有点可怜安德烈归有点可怜。

  一方面,他震惊于自己的三哥还有大哥居然能这么坏的同时,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样的哥哥们——尤其是谢笃之。

  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

  不过,在安德烈说要追求自己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内心并不排斥同性这一选项,因此恶心反感。

  只是纯粹感到惊讶。

  而且,他确定自己对安德烈没有任何除了朋友之外的感觉。

  安德烈并非他喜欢的类型。

  李珩发现,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他好像都喜欢身上拥有同一种特质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笃之,既当考官,又当考生,还自己出题(指指点点)

  我们乖: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