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对方的样子, 他才发现自己并非记不清那张脸。

  恰恰相反,它深刻得让人惧怕。

  被认回谢家那天, 他见到谢笃之产生的那种不确定感, 也是因为印象太深刻,反而导致了一种怀疑。

  李珩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去想自己是住校还是什么了。

  被抛到脑后,刻意不去想起的诸多梦中细节浪潮般涌上,海藻缠绕着他, 潮湿黏腻, 一点一点将人淹没。

  少年本能地攥紧了谢夫人的手。

  “……宝贝, 怎么了?”谢夫人下意识回握,看见少年的表情, 愣了愣。

  他面颊苍白, 嘴唇也失了血色,瞳孔不安地震颤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谢夫人飞快回想自己刚刚说了哪些话,是不是有言辞不够妥当, 会把人吓到的地方。

  “刚刚你二哥只是在开玩笑。”她声音柔和许多, “学校旁边没有那么大的地皮。”

  刚刚谢思之原话是:“反正一中离大学城也不远, 实在不行干脆全家直接搬过去就好了,省得上大学还要来回跑。”

  “没、没什么。”出于某种本能,李珩迅速否认, “我刚刚只是突然想到考试, 有点担心。”

  他不太敢去触碰谢夫人的视线, 大半注意力仍不受控制地落在屏幕的那道人影上。

  谢夫人疑窦暗生,刚准备开口安慰, 余光不经意扫过屏幕, 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这不是?”

  画面跳转之前, 她迅速按下遥控器上的暂停键。

  当然,此举也有转移少年注意力的心思在。

  屏幕画面定格摄影师拉进镜头的那一秒,灯光下,少年皮肤牛奶般白皙,笑容甜美,眼睑下的金色细粉闪闪发亮,像极童话里纯正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老二,你过来看看!”谢夫人朝有点心虚,准备开溜的谢思之招手,“这个是不是,就是,那个……”

  她竟然一时想不起来称呼。

  “就是你小姨家,那个谁。”

  “哪个啊?”谢思之重新走回来,往电视的方向瞥了一眼。

  青年不着痕迹皱了皱眉,“白软?”

  “他去当明星了?”

  “对对对,就是他,你小姨领养回来的那个,今年拜年我还看见过。”

  被这么一提示,谢夫人终于想起来屏幕上少年的名字。

  她笑着抱怨了几句自己的记性,“我记得他好像比我们小乖还小几个月。”

  怎么不好好念书,跑去娱乐圈这种地方?

  倒不是看不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是作为接受能力稍微差一点、思想没有那么开放的老一辈,她还是觉得先好好读书,完成学业才是正途。

  “……白软?”少年不自觉重复了一遍,字音咬得稍微有点重。

  最初的惶恐过后,他的情绪已经缓和许多。

  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

  父母兄长和其他人对他的关爱并不是虚假的,他可以感觉到,并且分辨出来。

  只是心里仍个小小的疙瘩在那,本能有点害怕对方。

  “对,是叫白软,应该是你小姨——就是妈妈的堂妹,领养回来的。”

  谢夫人说,“我记得她身体不太好,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

  话是这样说,但谢夫人其实对这个叫做白软的侄子没什么印象,白家人丁兴旺,长得好看的小辈也不少,她仅限于知道,却没有特地去打听了解过。

  不论怎么样,总归是别人的家务事。

  谢思之倒是知道许多内情——也不是因为他八卦,而是他的朋友比较多。

  朋友多了,聚会聊天的时候,总是能听见一些风言风语,或者吃瓜吃到自己家。

  谢夫人的妹妹,白薇,还有入赘白家,那个姓萧的男人,算是圈子里很著名的一对夫妻。

  “不是我小姨身体不行。”谢思之没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那颗心,“是我那个小姨夫弱精。”

  “妈你不知道吗?自从查出来这点之后他们就一直各玩各的,而且我小姨对你……”

  他的好小姨可不像名字那么柔弱,嫉妒得狠,不管他家干什么都要学一下,活像兔子精转世。

  连领养小孩,给自己弄个慈善的名声,连福利院都要找同一家。

  “……老二你给我收敛一点!”谢夫人赶紧叫停,“你弟弟还在。”

  别讲这种腌臜事。

  “不是,小乖都成年了,听点八卦怎么了?”

  谢思之瞪大眼,不敢置信,“妈,你什么人心险恶都不让他知道,他以后很容易被骗的。”

  谢夫人:“……”

  她是这个意思吗?她明明是让他说话的时候正经一点,不要那么口无遮拦,往外冒一些不太合适出现的词汇。

  李珩听得有些迷糊,但还是大致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软,也是他梦里出现的那个“谢笃之”,是他的那个小姨特地领养的孩子——因为夫妻关系中的一些不合。

  他猜测,可能当时两家人刚好选了同一家福利院,但是领养的人不一样。

  在梦里,应该是他的那个小姨领养了谢笃之,他们家领养了白软,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

  现实刚好反过来。

  只是少年心底仍然有一丝疑惑。

  ——在梦里,他虽然不受欢迎,但过年的时候,还是被允许跟着一起走亲戚的,为什么没有见到谢笃之呢?

  “不论怎样,你小姨他们是你小姨他们。”谢夫人叹了口气,“大人之间那些龌龊,小孩子不一定知情的。”

  “说不定明年回去,小乖和人家还能玩到一块,交个朋友。”

  上一辈的恩怨归上一辈,和孩子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举了个例子,没把对谢思之说的那些八卦放在心上,“就像我和你爸爸跟你蔺叔叔不对付归不对付,但是你和小蔺私交很好那样。”

  谢思之被她的说法恶心到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蔺文关系好了?”

  “而且我也没有说我小姨坏话,全是事实。”

  谢思之不服气地说,“她就是处处都要学我们家,非要把我们家比下去,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反正不觉得宝贝弟弟会和屏幕上笑得特别虚伪的白软交朋友——这种人一看,就知道小心思肯定不会少了。

  就算会,他这个哥哥也不可能同意的。

  “——谢思之。”谢夫人表情突然冷下来,语气严肃。

  “我就是这样教你,让你背后议论是非,随便揣度别人的?”

  她是真的有点生气。

  “我同意二哥的观点。”

  一旁沉默的谢笃之突然开口,“白软并不适合成为朋友。”

  最起码不适合成为他们弟弟的朋友。

  谢夫人被接二连三的反调弄得懵了懵,莫名生出一股被上纲上线的怒火,“我什么时候讲……”要让两个人当朋友的?

  “我以前和他在一个孤儿院。”青年淡淡地开口。

  “……什么?”谢夫人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情。

  她被这么一打岔,怒火也消下来。

  “我刚刚就想说这个了。”

  谢思之边往回走边撇嘴,紧挨着少年坐下,伸手把他朝自己那边搂了搂,“我们小乖这么听话,被那种心眼多的人骗,他说不定还觉得是自己犯错对不起人家。”

  “……我才没有那么好骗?”李珩下意识反驳,那点微弱的抗议迅速被压下去。

  谢思之使劲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语气不容辩驳,“不,你有。”

  “……”

  少年试图向坐在侧边沙发上的二哥寻求肯定。

  然后,他发现谢笃之也附和地点点头。

  “他很擅长制造各种条件达成目的。”

  谢笃之语气带了点嫌恶,“他想要别人的玩偶,就撺掇对方把熊带到手工课上,装作不小心,让其他的人剪子剪到玩偶,划了好几道。”

  玩偶破了,露出棉花,不像之前那么可爱,憨厚,自然就会遭到主人嫌弃,被以“其他人的玩具都是好好的,我的玩具这么破,会被耻笑”为理由丢掉。

  白软就这么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并带着破破烂烂的泰迪熊去找院长。

  因为节俭、惜物,他不但获得了被缝好的,上面多了个蝴蝶结的玩偶,还被奖励了一套全新的拼图。

  至于玩具熊的原主人……谢笃之不太记得他怎么样了,可能是被批评了一顿,也可能被罚了劳动。

  他那时对外界的关注实在不多,会注意到白软,也只是因为对方曾经特地凑上来,对他用小手段罢了。

  “……然后呢?”少年不明所以。

  但是谢笃之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他被面带怜爱的谢思之又重重揉了好几下脑袋,“听见没,离这种心眼多的坏小孩远点。”

  谢夫人若有所思。

  她倒是没有直接将对方定性为坏,保留了自己的评价。

  她更多还是联想到自己孩子的遭遇,有点一视同仁的心疼。

  谢笃之曾经待过的那家福利院已经算是很知名的大福利院了,里面的孩子想要小熊玩偶,都只能去耍小聪明,玩弄心机,用各种手段。

  那她的小乖,她的宝贝,在偏远小城这么多年,又是怎样艰难长大的呢?

  “……总归是一年也见不到几回。”谢夫人不太想继续话题,“小乖想和谁交朋友,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就别操心了。”

  谢笃之没有说的是,当时谢先生其实更偏向领养白软。

  年轻有为的企业家找到院长,说明了自己的诉求,希望院长能带他去看那些比较乖巧,受大人喜欢的孩子。

  而在院长和其他大人眼里,福利院最乖最听话,长得还漂亮的小孩,就是白软。

  当然,他丝毫不觉得“很乖很听话”的白软和少年哪里有半点相像。

  毕竟鱼目是没有办法和珍珠放到一起比较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恭喜,三个哥哥中的两个微妙达成了统一(喂)

  先放三千,大家早点休息,剩下的我们早上九点不见不散哦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