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自己先下马, 正要把陆子溶扶下来,却被傅陵抢了先。傅陵抱住满身泥水的人要往里走,却听身后一声:“站住!”

  “你要把他送去哪?你知道大夫在哪吗?还有, 你怎么找来致尧堂的?!”

  傅陵一愣, 便让海棠的手下抢走了陆子溶。海棠命他们将堂主送回屋,替他更衣沐浴叫大夫, 再把门关死。

  另有人将凌威直接抬去了大夫的住处。海棠一通忙完, 听身后的堂众问:“海堂主,您是不是知道陆堂主从前在堂里出过什么事?”

  “你们这是何意?”海棠蹙眉。

  这时傅陵站出来,赧然道:“我不慎将你讲过的事漏了一点给他们, 他们便要追问……”

  “陆堂主不是生来如此, 他是有原因的,对么?”

  海棠狠狠瞪了一眼傅陵,深深望了望众人,别过头道:“书房第二排第三卷 , 自己看吧。” 

  众人便去往书房。傅陵也跟着, 海棠拦了几句骂了几句,被他可怜巴巴一求, 还是随他去了, 只让人看着不许他碰别的。

  在致尧堂每个据点的书房里, 都存有一套有关本堂的书籍。海棠说的那一排都是史册,从致尧堂的建立说起,第三卷 刚好说到齐复时代的后期。 

  史册本用作存档, 平日里堂众很少会看这些。他们将那卷书册放在中间, 众人围成一圈, 一起看了当年齐复如何从各处抓来美貌男女, 将毒物打入他们体内, 再将他们禁闭在陋室。

  他们读书识字,可学的都是淫词艳曲,余下的时候就练习体态身段和歌舞。

  学会了这些魅惑人心的法子,齐复就将他们带到一间暗室,那里有许多木人,身下某处做得格外突兀。他们便要在齐复的指导下和木人摆出种种姿态,学如何取悦它们,学何时该碰哪里,学动作的节律和该发出的声响,学这世上最下贱的浪语。

  一句句话,书册上事无巨细,甚至画了图。

  傅陵看着这些,想起前世陆子溶在芭蕉小筑的手段,心里又紧又涩。

  起初齐复要他们做这些,没人答应,书上接着写了齐复常用的刑罚。傅陵是进过大牢审过案的人,却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种伤人皮肉、毁人筋骨的刑具。还有她布置的水牢、沙牢、腐牢、虫牢,将人泡进去,再饿着、渴着、不给睡、不给呼吸。

  每次犯错或是违逆就施一遍,常人受几下便要告饶,有骨气的能撑几日,也有倔的受过百日,最后人要没气了才给放开。

  但这些刑罚都不会伤及外表,因为他们是送给舜朝贵人的礼物。

  后来陆子溶集结众人推翻齐复,可他们的性子早已回不去从前,无论原本多么活泼之人,在此等折磨下都日渐沉默。虽然他们人人身上种着二十年的「经年」,但大多数人等不到那个年头便郁郁而终,更不要说什么赤忱之心了。

  众人看罢回了正堂,海棠等在那里,淡淡道:“那一卷是陆堂主亲笔写的。那些旧事他切身承受,记得最清。”

  “那个每次被关进刑牢都要撑上百日的人,就是他。”

  “堂主过去杀的每一个人,都有案卷在册,若你们心存疑虑,自可去总堂查看,还他清白。”

  这时有堂众来报:“海堂主,凌威救回来了!幸好及时包扎,再拖一刻兴许就来不及。陆堂主那边说是内在的毒发,受寒所致,没有大碍。”

  一直跟在后头的傅陵开口,带着愠怒:“知道自己身上有毒,大雨天跑出去做什么!”

  “您可别这么说,”那堂众道,“陆堂主可是舍命救的凌威啊!”

  满室哗然。

  ……

  恢复意识时,陆子溶感到浑身软绵绵的,好似被寒意浸泡透了。他极为艰难地撑着床榻坐起来,被子摩擦声立即惊动了屋外守着的人。

  那人见他醒来,顿时满面喜色,到门外招手,“都过来——堂主醒了!”

  十几名堂众一齐涌进屋里,为首的竟是缠了绷带的凌威,他步履虚浮,显然伤势不轻。他们跪在陆子溶床前,给他行了个大礼。

  “给堂主请罪!”

  众人一同喊了声,而后凌威道:“是我们误会堂主了。我们才知道,堂主历尽苦难仍心怀天下,您的胸襟非常人可比。堂主公正不阿,从未滥杀无辜,我们却因为您的个性给您乱安罪名,心生畏惧,闹出这等笑话,甚至连累堂主伤病……”

  “凌威身为罪魁祸首,万死难赎,请堂主赐罪!”

  望着众人满脸的诚挚,陆子溶久久愣怔。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才睡醒的脑子也一动不动。

  “你们……这是怎么了……”

  “堂主!”

  海棠端着药钻进来,送到陆子溶手中,“快把汤药喝了。大夫说你是内在毒发,风寒染得不重,只要按常法解毒便无大碍。”

  陆子溶目光移到她面上,“小海,他们这是……”

  “哦,他们啊,”海棠撇了撇嘴,“他们看了致尧堂史第三卷 ,又知道你拿命去救凌威,可不就这样了。” 

  “什么?”陆子溶淡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好好的,为何去看那个?”

  致尧堂史第三卷 ,他知道那是什么。本是公开的文书,堂内成员均可翻阅,可他并不觉得会有人看那种东西,更不想主动将深埋心底的过往告知旁人…… 

  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傅陵。他看上去比这里所有人都憔悴,急急蹭到榻前,似欲去碰榻上之人,见对方在喝药无从下手,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讷讷道:“陆先生可好些了?哪里不舒服么?”

  一见此人,海棠立即怒目圆睁,“你怎么还没走?!”

  跪着的堂众也道:“堂主,就是此人提及您过往的。”

  陆子溶便被汤药呛着,狠狠咳了几下,盯着傅陵咬牙切齿:“你从何得知我的事?又为何告诉旁人?!”

  傅陵连忙摆出笑脸,“我不小心说漏嘴嘛。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他们知道了那些,理解了你的苦处,这不是与你冰释前嫌了么?”

  这话反而让陆子溶愈发愤怒,他将手中药碗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荒唐。你到处说我的事,可问过我的意思?傅陵,你是我什么人,谁允许你替我决定?”

  话音是冷的,可陆子溶面容惨白,呼吸急促。

  傅陵躬身握住他一只手,话音软下来:“先生别生气,不管怎么说,结果总是好的。我帮你们解除误会,先生不得感谢我?”

  “你……无耻……”

  陆子溶不由自主地发抖,剧烈喘息起来。片刻之后,他竟再次昏迷过去。

  “堂主——”

  堂众们吓傻了,仍旧跪在那里,除了大喊不知还能做什么。

  海棠正要出去找大夫,却见傅陵拦住她,三两步上前,抱起榻上的人,向外走去。

  “站住!傅陵,这里是致尧堂,由不得你胡来!”

  傅陵停下脚步,快速道:“大夫都说了是毒发,我带他去解毒。你不放心,如往常一样让人跟着便是。我不会对他不利,你知道的。”

  陆子溶最终还是被带上了去往东宫的车,致尧堂派了几十人跟着,海棠更是怕傅陵在车里就欺负自家堂主,干脆跟了进去。

  车里,傅陵见这人穷追不舍,只好道:“一会儿到东宫的龙脉泉解毒,除了他本人外,只能有我在。你不可处处跟着。”

  “那怎么行?以往堂主清醒着,出事还能呼救,现在若没人看着你,你对堂主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海棠重重哼了一声。

  “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

  “致尧堂这么多男人,我不去,让别人看着就是了。”

  傅陵蹙眉半晌,到底还是叹口气,附在她耳边解释了句。

  海棠脸上一红,攥紧拳道:“原来你一直在对堂主做这种事……若只为解毒,我致尧堂哪个男人不行,为什么要用你?!”

  傅陵别过头,好一会儿,方轻声道:“是他自己选我的……他不忍心伤害别人,只有对我,他可以心如磐石。”

  到了东宫,海棠最终选择信任他。她自己等在汤池外的屏风后,只安排了几个人在另一侧远远看着,有明显异状才会出手。

  她并非多相信傅陵对陆子溶的感情,而是觉得现在的傅陵不会和致尧堂翻脸。

  龙脉泉里,傅陵抱着陆子溶进入池水,二人衣冠齐整。傅陵让他坐进水中,自己则在一旁等待,想着陆子溶的身子被热水唤醒,人自然就醒来了。

  然而陆子溶的确脸色潮红,呼吸不稳,却毫无睁眼的意思。

  傅陵焦急不已,过去盯着他看,不由得撩他的鬓发别在而后,垂下头道:“你不肯醒,是在怨我么?是我不好,就算是为了你好,也不该把你的事往外说……可你怨我就打我骂我,何苦糟践自己……”

  他望着陆子溶白底红霞的面色,明明掏空了里子,却仍要眉眼写上冷峻。方才在书卷中看到的往事涌上心间,他再忍不住,俯身环住陆子溶的腰身,将人裹在怀里。

  “陆先生,你受苦了。”傅陵轻柔地啄着他的唇角,“可惜那时我还太小,不然我一定去你身边护着你,把欺负你的人都杀光。”

  满心爱怜情动时,他很想就这么吻下去,可他记得陆子溶不许,只能在那唇边吐气:“快醒来吧,陆先生再不反抗,我可要亲你了……”

  傅陵克制得很辛苦,此时二人的唇间塞不进一根手指,陆子溶突然睁开了眼。

  眸中闪过惊愕恐惧,陆子溶立即伸手在傅陵后颈和腰背处各一点,对方便顿时浑身僵住。扑通一声滑落水中。

  陆子溶喘了两大口气,将水中人抓出来扔在池壁上,唇角微挑,“好啊,傅陵,如今学会趁人之危了。”

  傅陵身上无一处能动,只有唇齿勉强说得出话:“不是这样的!我是来替你解毒的,你答允过的……”

  “我答允你一次,你便次次如此。照你这样说,日后你都能随意碰我了?”

  “不是,我……陆先生,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罪,就别和我置气了,先解毒吧!”

  争执声有些大,屏风后的海棠听见,忙问:“堂主醒了?可是傅陵欺负你了?”

  陆子溶气得不轻,一听海棠的声音,忽然生出个想法,意味深长道:“小海,你从前纵横风月场,若是哪个男人得罪了你,你可有什么治他们的招数?”

  “唔……有倒是有。堂主问这个做什么?”

  陆子溶坐在一动不动的傅陵身边,微微仰头,“说来听听。”

  当年陆子溶从齐复那里学的,都是些取悦人的招数;至于怎么玩弄人欺负人,海棠所言他则是闻所未闻。

  现下傅陵动弹不得,自然任他摆布。陆子溶从海棠讲的一大堆法子里挑来两种,手脚并用。

  双手给傅陵上刑,不过傅陵也是习武之人,寻常的疼痛奈他不得,须拣脆弱处下手。

  双脚拔起硕木,催得将要开花时,听到傅陵的呼吸变了,然后突然停在这里,用脚趾掐住树冠,硬生生将呼之欲出的劲头逼回去。

  就这样,傅陵一会儿哀嚎喊疼,一会儿又茁壮生长,之后猛地原地憋住,那喊叫声便彻底扭曲。

  起初傅陵还认错求饶,来回几次后便没了力气,那俊俏面容挂着快要哭了的表情。陆子溶心情大好,玩他玩够了,终于在将行未行时放过他,坐上去解了毒。

  精力充盈只在一瞬间,恢复活力的陆子溶懒得同傅陵计较无关紧要之事,此时他只想见到他手下的堂众,把这些年的误会都分辩清楚。

  他一眼没看身后,起身往汤池外走,却听对方道:“等等……我前几日去了京州府,有个事同你商议。”

  若他再谈感情,陆子溶能直接把他扔水里去。不过既然是正事,陆子溶还是停了脚步,只不过没回头。

  “我看京州府的案卷,重九堂人犯里有不少没犯事的,审理之人有的主张一概杀了以明法制,齐务司却认为他们并未杀人,且如今大舜与凉州关系微妙,不宜轻易取人性命。陆先生,你是如何想的?”

  陆子溶沉默片刻,开口时是淡淡的:“断案自有京州府,问我做什么。”

  傅陵受的点穴效力在消退,他撑着池壁勉强站起来,“此案是京州府与齐务司共审,就是代表齐务司一方,你也说得上话。况且……我想问问你的私心。”

  “这些人曾是你的手下,也曾背叛了你,你想杀他们么?”

  陆子溶冷哼,“你欲置我于死地,我都没杀你,我杀他们做什么。”

  傅陵表情一僵,慢慢低下头,诚恳道:“那好,我去想办法。定能保住他们。”

  “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也没的谢你。”陆子溶向外走去。

  “不用谢我……”傅陵喃喃,“我只要你保重好自己,别再像今日这般,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

  回应他的只有水声。

  作者有话说:

  下午4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