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向来对上巳节颇有好感。沂水之风,阳春苏始,这对生于苦难之中、日益走向衰亡之人是多好的洗礼。

  往年这天,他总会在清溪旁站一站,看看水中众人嬉戏交游,便觉得如沐春风。不过今年傅陵不许他离开东宫,他便也不对着干,只是站在临近清溪的侧院。

  院外种了一片芍药,他吩咐人出去摘一些。在院子里等候时,他竟见到了从前的上司傅阶。

  陆子溶毫无波澜地行个礼,傅阶却好似没看见,略显局促地绕过了他。

  他知道傅阶向来自矜,这神态便有些怪异。他多看了几眼,见此人居然穿过侧院,进入东宫范围。

  仆从捧一把芍药花从院外进来,陆子溶点头致谢,而后用一块布小心将花包起来,放在怀里,似是十分珍视的样子。

  回到内院时,他却见傅阶站在角落的屋子门口,和守卫说着什么。陆子溶稍停片刻,见他说一阵便走开,走一阵又回来,时不时朝屋子里张望。

  那间屋子是东宫的牢房。

  陆子溶直觉以为,傅阶想进去。

  他在原地等了一炷香时间,见傅阶仍在那走走停停,便趁此人走开又走得不远时,过去叫门口的守卫:“侧院搬东西缺人手,你们过去帮个忙。我在此歇息片刻,替你们看着。”

  守卫一愣,“怎好让您看着……而且您不能动手,若有人劫囚……”

  “东宫之内何来的劫囚,再说这里并无要犯,劫来作甚?”陆子溶说着便压低话音,“去就是了,别问。”

  守卫们早得了吩咐,如今都把他当主子,听他这样说,自没有不去的道理。

  待守卫离去,陆子溶独自进入附近的小园子,拿出怀中的芍药花,从园子地上捡拾碎叶,仿佛在琢磨配色,偶尔望一眼牢房门口。

  在他没看过去时,足够一个人溜进牢房。

  余光里见傅阶上套,他便到牢房门口站着,静听里头的动静。片刻之后,屋内便传来争执声,很快又成了呼救和挣扎。

  他原本只想瞧瞧傅阶要做什么,可听这架势像是要闹出人命了。别无他法,他只得闯入牢房,抄起门口挂的一串钥匙,循声向深处走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觉得滑稽,傅阶站在一间牢房门口,正掐着里头人的脖子。而被掐那人是李愿,自打上次事发后,就一直关在牢房。

  李愿试图喊叫,弄得傅阶很是狼狈,一边要掐他,一边还要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口中不断嚷着「去死吧」。

  陆子溶随手解下一枚钥匙,发力丢过去,敲在傅阶手肘的筋髓上。

  这一招弄麻了整条胳膊,傅阶再没了掐谁脖子的力气,只得抱着手臂看过来。

  “陆子溶,你又管什么闲事?!”吃痛的人格外凶狠。

  陆子溶压低眉头,现在动手是下策,况且既然傅阶撞到他面前了,他倒是有话要问……

  他轻轻嗤笑,“此人是济王殿下派来东宫的,如今身份暴露,殿下便要置他于死地。如此说来,我倒是该感谢您不杀之恩。”

  “抑或是,我知道得太少,远不如李公子所招认的那些,所以不屑于对我下手?”

  一听这话,傅阶立刻急了,他揪着李愿的衣襟问:“你招认什么了?!”

  “我……没……和宫里联系的事,还有去怀安楼偷凉州文书的事……我都没说。”

  李愿说罢,把带着可怜的目光投向陆子溶。

  故意卖消息换一命,陆子溶听懂了此人的请求,却不予理会,只将目光移向傅阶,平静地问:“你在凉州做了什么?”

  傅阶挑眉冷哼,“替你的新主子问的?你也不看看,他用完了你,何曾回报过?如今凉州乱了,你也被糟蹋了……”

  陆子溶面色沉着,并无反应,这似乎惹恼了对方,接着便是咬牙切齿的话音:“当初你不就是看上了他的太子监国之位,你知不知道那都是虚的?京城的数万禁卫军可都是我们沈家的!他有什么?他攒的那点都被你给毁了……”

  话至此处,陆子溶的眉心才微微一跳,眼底现了些波澜。

  可尚未开口去问,他便听见牢门的方向传来声响:“哎呀,济王殿下,陆公子,你们怎么在这儿呀——”

  他拿走了门口的钥匙,守卫们看见,自会进来查看。

  陆子溶不想将此事闹出去,让傅陵知道自己和济王见面,怎么都是不好听的。于是他朝守卫们点点头,淡然道:“殿下误入此处,我来接他出去。不必挂心。”

  而共同向外走时,他落在后头低声提醒守卫:“看好李愿,不可让他与外界联络。”

  陆子溶让守卫把傅阶送出内院,自己则回了芭蕉小筑,心绪翻搅成一团浆糊。

  傅阶到底做过什么,他已不甚关心。他只记得此人说,他毁了傅陵的东西……

  是什么?怀安楼?

  事到如今,他不愿深思。他已不再试图改变傅陵对他的态度,细究下去,只会中了傅阶的计。

  芭蕉小筑里,他管下人要来针线碎布,缝了个小口袋装进芍药花瓣。他不通这种细致功夫,针脚乱糟糟的,拆了缝上几番,直到天黑。

  他站在铜镜前散开发髻,将满头青丝理得柔顺,接着抬手抚平眉心褶皱,用指腹的温度暖了暖眼角凉意。

  如今也算是以色侍人,好歹认真一些。他自嘲地想。

  收拾完毕,他便带着未做完的物件去敬慎宫等着。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歇在太子寝宫,傅陵不赶他走,他就不提要回去。傅陵最近早出晚归,问他在忙什么,每次都有不一样的借口;回来时若陆子溶还没睡,也只是在他身边和衣而卧,把头靠在他肩上,再无其他。

  这次却没等太久,傍晚时候,手上物件尚未完工,傅陵便推门而入,一边解开外氅一边冲他笑,“陆先生等我呢?”

  “从哪回来?”陆子溶随口问。

  “上巳节嘛,被宫里送的那几个姑娘缠上了,挨个哄了一遍。二八年华的人,空有一副好皮囊,碰她两下却不解风情,没意思……”

  “所以回来试试运气,看今日可有福分,尝一口我多情的绝尘公子……”傅陵上前,俯身戳了戳他手上那东西,“这是芍药花?”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上巳节做这个,给我的么?”

  陆子溶面无波澜,侧身避开,“尚未做完。”

  傅陵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攀上他腰间,身子往后一靠,扬起头道:“今日祭祀你不曾出宫,很是听话。不过孤问你,你和济王跑去牢房做什么了?”

  陆子溶动作一滞。

  傅陵见对方如此,便收了些傲慢,“是牢房守卫说的。我不是要问你的罪,那是你的旧主,我知道你们纠葛未了,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我也不逼迫你事事告知。”

  陆子溶时刻记得自己今日的目的,将对方的话咀嚼两遍,缓缓开口:“李愿是济王派来东宫的,如今败露,他想杀人灭口。我在侧院采花,恰巧撞见,便套了几句话。无非是偷过什么东西传过什么话,没什么意思。”

  他抬眼平视对方,拿出多年前从皇宫里救出这孩子时的真情,塞进那一汪眼波,“我过去三十余年桩桩件件,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事无巨细告诉你。已到今日,还用我一次次证明自己的心意么。”

  “我不是这意思……”傅陵挠挠头,窘迫在面上一闪而过,随即一挑眉,下巴和视线刻意扬得很高,“我问你的过去有何用处,不是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瞧把你吓得,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你如今是我的人,就乖乖在东宫住着,好好侍奉你的主子,我也不会忘恩负义。虽不能答应给你什么,至少会护好你,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满意了?”

  话音里藏着几不可察的颤抖,今日的陆子溶却不似往常那般对细节敏锐,他只听见了「会护好你」几个字。

  这话给了他试下去的信心。陆子溶轻轻靠上他胸膛,“你从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傅陵玩世不恭,故意装傻,“凉州又怎么了?”

  陆子溶抬头吻他。

  往常傅陵夜夜折腾个半死;如今这么久不碰他一根手指,他觉得十分怪异。

  以前他只用一个眼神,或者握住傅陵的手,表现出些许殷勤,对方就会把剩下的事完成。陆子溶明白,这孩子享受着他的渴慕,又要将控制权牢牢捏在手里。

  可如今,他百般动作,对方也只是淡淡回应。他垂目看去,傅陵显露的反应较往常更为突兀,可他四处运作一番,面前人呼吸都不对了,却无任何动作。

  他愈发不解,尽管这些已让他羞耻万分,仍解开衣裳要坐过去。

  ——却被傅陵抬手拦住。

  傅陵将他抱回自己身边,给他裹好衣物,无奈道:“身子没好全,折腾什么。”

  陆子溶一愣,原来是顾忌这个?既然如此,他便俯身下去。

  “不用你,你不会。”傅陵再次阻止,揽着他的手紧了紧,“陆先生非要这样,那抱着我亲一亲就是了。”

  从前那么多次,也没嫌过他不会。陆子溶疑惑不减,到底按他的要求去做,亲在对方脸颊上。

  有那么一瞬,陆子溶忽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境况如何,忽略面前的人在做什么,只看见自己在亲他脸颊……

  正如很多年前,从混乱中逃生的孩子时常魂不守舍,陆子溶本不会哄人,着急了便这样亲他两口,孩子就乖顺下来,伏在他怀里撒娇。

  紊乱的呼吸是哭泣时的气闷,手上有节律的动作是抽噎时的起伏,亲吻是他作为先生对爱徒的关怀……

  怀里的人骤然放松,像是下意识地抓住陆子溶的手。

  陆子溶低头看去,见到了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之物,顿时从自己编织的回忆中醒来。他挣开对方,如往常一般取巾帕蘸水擦拭。

  之后傅陵将他扑在榻上,一脸满足地躺在他怀中。

  陆子溶将芍药荷包拿在对方看得见的地方,打完最后几个结。他垂着目光,长睫盖住眸中神色,低低道:“我很小就会做这东西了。我娘说,若我日后在上巳节收了姑娘的荷包,齐人的风俗,要做一个同样的还回去。不然有取无予,就是诓骗人家的心意。”

  荷包托在手心,他的话音是刻意的平淡:“确是给你做的。你要么?不要我便拆了它,不给别人。”

  “我哪会做这个。”傅陵皱眉,漫不经心道。

  目光相对,陆子溶想自己的眼神中当是有失落的,因而对方面上的傲气淡了淡,别过头道:“罢了,那我去摘花选布,只让人缝补总行了吧?”

  不等答复,他便从陆子溶手中夺走了荷包,放在鼻下嗅一口芍药香,而后系在衣带上。

  那天夜里,傅陵是整个钻进陆子溶怀里睡的。不似先前那般逃避,此时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个人的怀抱,梦里还下意识地啃他,手伸向那个龙纹刺青。

  对于这些,陆子溶恨也恨过,羞也羞过,如今早已麻木。摒弃那许多意义,忘记二人间的纠葛,紧密贴近时,便只剩下了最纯粹的。

  总有些瞬间,他忽然希望自己和傅陵并无师生之义,也无莫名的仇恨怨忿,希望他被囚车送来东宫时是他们初次相识。

  傅陵从小便生得俊朗,成年后更有种独特的朝气。陆子溶觉得大约是自己太过淡然,因而喜欢这东西。

  所以在相拥依偎时,唇齿交缠时,他也曾真切地感受过世人所谓的「牡丹花下死」。

  可惜,那太短暂了。

  很快他就会想起一切,想起眼前之人如何悖**常,对他欺辱玷污,置他安危于不顾……然后为自己的本能感到羞耻。

  他久未成眠,低头望着怀里熟睡的男人。

  方才种种试探已过,结果虽不是全然如他所愿,可傅陵几次反应都让他感到——他是在乎他的,哪怕只有微茫星点。

  或者不说在乎,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仍然需要他。

  如此推算,倘若他身陷险境,而傅陵举手反掌就能拯救,便不可能拒绝。

  ——陆子溶今日只要这么多。

  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在榻上,掖好被子,自去窗边写信。

  很多封,写到破晓。他唤来白鸟,将最长那份单独包着,余下一沓封在一起,压得白鸟不住蹬腿。

  ……

  刑部大牢中,钱途已住了好些时日。起初他蓬头垢面、寝食不具,某天忽然来人打扫他的牢房,给他换了衣裳铺上被褥,此后顿顿碗里都能见到荤腥。

  他也曾猜测是何人打点,他平日里人缘差,这时候愿意管他的大约只有陆司长。可陆司长如今是阶下囚,打这一声招呼估计也费劲,那还能有谁……

  今夜守卫入内巡逻时,钱途见开门后竟跟进来一只白鸟,径自停在他面前。

  它腿上绑着信纸,钱途连忙望了望四周,趁人不备取下。他一眼就认出了陆子溶的字,顿时激动不已。

  然而一行行读完,上扬的嘴角却耷拉下来,转为惊讶,担忧,最终泪流满面。

  “还去指望东宫……”钱途抹着眼泪摇头,“陆司长啊,你糊涂死了!经了这些事,还看不清他,还信他……”

  沉默良久,他将那封信覆在火上,“罢了。宁可枝头抱香死,果遭不测,也是死得其所。”

  火舌将纸张吞噬,他凝视信件的最后几行:

  “乱平,则所得钱货悉归于民,西收故土,一四海,兴百业,清白对黎庶。君能之,陆某愿生死以报。”

  钱途缓缓起身,朝东宫所在的方向长揖,字字椎心:“陆司长,陆太傅……成交。”

  作者有话说:

  全世界都想把陆太傅救出火坑,除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