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莫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下午的。

  莫尔的话语在某一刻揭开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就是,科斯莫始终无法与托雅镇的某种东西——某些共识、某些默契,产生共鸣。

  他可以生活在托雅镇, 但是一直以来,他感到格格不入。他始终以一种探索者的身份出现, 好奇着、调查着、了解着。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当他真的知晓托雅镇的真相的时候, 他还能如此轻松愉快、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在这里吗?

  他真的——能够认可, 这种残酷的、冷漠的心态吗?

  末日将要发生。他想。而那发生在外面的世界, 与托雅镇无关,所以, 末日就好像并未发生吗?

  科斯莫怎么也不能认可这样的观点,可是他又相当清楚, 他也无法改变莫尔的观念。事实上,他连那所谓的「末日」究竟是什么情况都一无所知。

  科斯莫不禁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下班了。他打算去吃晚饭。他今天已经把货架整理了大半, 按照莫尔的说法, 明后天他就可以去看看库房的情况了。

  科斯莫心不在焉地走过街角, 来到吉奥克餐厅。

  走进去之后,他一眼就瞧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安德烈·米尔。

  在忙碌而热闹的餐厅之中,安德烈好似也一眼就瞧见了科斯莫,连忙笑眯眯地朝他招手。科斯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安德烈和莫尔很熟悉, 那么安德烈恐怕也抱有和莫尔类似的想法。或许,对于他们来说, 所谓的「末日」, 就像是打游戏的时候遇到一个比较困难的怪物一样。

  努努力可以打败, 做不到或者懒得打也可以避开、不去理会……这就是这些镇民的真实想法。

  作为普通人类, 科斯莫与托雅镇的镇民相处起来,还真是颇有压力。

  不过,托雅镇的其他外来者——人类外来者——好似也都已经被托雅镇同化了。他想。

  科斯莫坐到安德烈的对面。餐厅的员工已经认识了他,确认他的餐品之后,就离开了。

  安德烈神神秘秘地说:“你从杂货铺那边过来?”

  科斯莫点了点头,心中仍旧有点颓丧。

  “那莫尔应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吧?”安德烈又说,见科斯莫点头,他又嘀嘀咕咕地说,“这事儿很不可思议,是吧?”

  安德烈的态度让科斯莫突然意识到,比起讳莫如深的莫尔,年轻外向、性格活泼的安德烈,似乎是更好的交谈与获取信息的对象。

  于是科斯莫想了想,就不动声色地问:“现在艾琳不知去向,我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啊……”安德烈咬着金属调羹,似乎陷入了沉思。

  突然地,科斯莫听见咯嘣一声。

  “啊……呸呸呸。”安德烈连忙吐出被他不小心咬成两截的金属调羹,“我不能再乱吃东西了。”

  ……科斯莫看看那两截金属调羹,再看看安德烈,不由得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他一个恍神,感觉面前的安德烈,就好像一个饭都不会自己吃的幼崽一样。

  安德烈好像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古怪,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解释说:“我只是走神了一下。”

  科斯莫也尴尬地笑了一下。

  餐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沉默。

  “总之,”安德烈故作镇定,“我们还是得先找到艾琳。”

  “你对艾琳有什么了解吗?”科斯莫也附和了这个话题。

  安德烈慌慌张张地把那两截金属调羹藏在餐盘的后边,然后说:“其实没什么了解……她是外来者,我不怎么和托雅镇的外来者接触。”

  “诶?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属于托雅啊!”安德烈脱口而出。

  科斯莫莫名其妙地望着安德烈。

  “哦,你还不知道。”安德烈恍然大悟,“那也没什么……总之就是,其实我只是偶尔才来到托雅……我还太年轻了,或许,按照他们的说法。”

  科斯莫被绕糊涂了,不过他倒是想到,在他跟旅馆的科恩夫人提及安德烈·米尔的时候,科恩夫人也用「年轻的家伙」来形容了安德烈。

  他便问:“那么,冒昧地问一句,你多少岁?”

  “按照谁的定义而言?”

  “你的定义?”

  “我的?”安德烈琢磨了一下,“那可能得有个参照物。”

  “比如莫尔先生?”

  莫尔与安德烈应该算是……“同类”?科斯莫这么认为。

  “莫尔啊!他可比我老多了。”安德烈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声,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孩子了,“那我大概就是……人类定义中的十来岁吧!”

  科斯莫刚巧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

  他倒不是为了所谓的「人类定义中」,单纯从安德烈刚刚咬断金属的行为来说,科斯莫就知道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并非普通的人类了。

  但是……「十几岁」?

  这真的可以说是「幼崽」了吧?

  科斯莫的目光让安德烈有些紧张。安德烈又虚张声势地说:“不过,我并不是只活了十几年哦!”

  科斯莫连连点头。

  安德烈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烦恼地说:“所以,我才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一天到晚拿我的年轻说事了!”

  科斯莫一怔,又感到一丝难言的崩溃——那是末日!为什么安德烈和莫尔反应都这么古怪?

  “那么,你呢?”安德烈突然问。

  科斯莫茫然了一瞬。

  “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我的事情。”安德烈理所当然地说,“那你也应该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外来者。”

  “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科斯莫低声说。他想,不管是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还是现在的他,这话都没有错。

  “那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安德烈饶有兴致地问。

  “是个,小镇。”科斯莫尽量含糊地说,“很平静、生活很悠闲。”

  “那不是和托雅差不多嘛!”安德烈惊讶地说。

  科斯莫干笑两声,心想,那还是差很多的。

  餐厅的员工端来了他的晚餐。

  安德烈又问:“那你为什么会来到托雅?”

  “为了托雅的秘密。”科斯莫随口说,“有人聘请我来调查此事,不过……大概是调查不出来了。”

  他曾经在艾尔警员那儿提及过此事,而艾尔也没什么异常的反应,所以科斯莫也就懒得隐瞒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安德烈却猛地怔在那儿。

  科斯莫意识到安德烈的沉默,便困惑地抬头看向安德烈。

  “如果……”安德烈咽了咽口水,看起来有点紧张,“我是说,如果我愿意把托雅的秘密告诉你,那你愿意付出什么?”

  科斯莫感到一丝细微的诧异。他正要回答,却突然停住了。

  最后,他说:“不。”

  “为什么?”

  “我不需要。”科斯莫低下头,目光定格在餐盘的奇异花纹之上,语气干巴巴的,“我不需要这样的交换。”

  安德烈歪了歪头,懵懵懂懂地说:“好吧。”他停了停,又说,“我吃完了。再见。”

  科斯莫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再见。”

  在安德烈走后,科斯莫手中的叉子猛地掉了下来,他的手指有些僵硬,并且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安德烈刚刚的那个问题,十分符合那些关于影子商人、记忆商人相关的描述。

  在许许多多种说法中,这些「商人」们总是摆出一副公平交易的姿态,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东西送上天平,成为交易的筹码。

  为了得知托雅的秘密,他愿意付出什么?

  这种说法,与影子商人诱惑他成为夜晚的属民,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更多的那些例子——比如塞勒斯先生、登记员女士、艾琳·吉奥克等等,这些人来到托雅,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但是最终,却又好似陷入了另外一种困境。

  ……安德烈·米尔始终摆出一副无害的、几乎幼稚的姿态,甚至声称自己只有十几岁。但是,他真的就是表面上这样一个茫然无知的「幼崽」吗?

  科斯莫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他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晚餐。

  入夜,他坐在扶手椅上,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花花趴在他的肚子上,歪着脑袋望着他:“喵……怎么了?”

  “嗯……嗯?怎么了?”科斯莫回过神,茫然地瞧着花花。

  “喵……就是感觉你心情不太好呢。”花花低声说。

  科斯莫伸手挠了挠花花的脑袋。大橘趴在扶手椅旁边舔毛。小黑蹲在落地窗那边,像是在看窗外的风景,闻言则回头看着科斯莫。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或许就是……想家了。”

  他感到自己与托雅镇格格不入。这里终究难以说是他的家,尤其是在这地方如此诡异奇特的情况下。

  花花安慰似的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科斯莫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幸亏你们还在。”

  小黑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突然说:“前几天我们没能离开,那么,现在我们要开始调查这个镇子喵?”

  “诶?”

  “你说过的,你不甘心喵。”小黑说。

  科斯莫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橘停下了舔毛的动作,左右瞧瞧,然后说:“是喵!我们可以帮你!打架什么的放着我来就好了!”

  “喵……不要害怕。”花花轻声说。花花总是很少说话,但也总是相当敏锐,贴心又温顺。

  ……他的三只猫已经帮他下定了决心。他并不喜欢托雅镇的氛围。尽管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托雅,但是——但是,他想知道,为什么托雅会是这样的。

  他又想到自己。

  “好吧……我们确实应该开始调查了。”科斯莫喃喃说。

  小黑和花花都点了点头。

  大橘却困惑地问:“调查什么喵?”

  “侦探之死。”它的饲主回应它说,“科斯莫·兰赫尔与杰弗里·格拉斯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