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平踩点到了教室。
桌面上摆了刚发下来的作文本,抽屉里照例塞满了小礼物。
许嘉平今天破天荒的没有一股脑把东西全塞到垃圾桶里,而是一件一件整理好。
没有那个熟悉的饭盒。
许嘉平知道有个傻子每天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坚持不懈把饭盒藏进书桌里,晚上又偷偷摸摸带回家,第二天买来新的早饭装进去,循环往复。
笑死。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季秋不曾送。
也就宋季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结巴巴的骗人。
人搬走了,宋季秋果然不会再送了。
他沉默地把礼物推到一边拉开椅子坐下,望了眼隔了一组几个座位坐在元林旁边的宋季秋,宽大的校服下背脊挺直,身形极为好看。
早自习用来早读,许嘉平没带材料,但为了做做样子,他翻开了作文本的第一页。
宋季秋忍住不往后边看的冲动。
他今早特意叫管家不要再准备两份饭。
许嘉平每天干饿着也不愿意吃他带的早饭。小时候挨过饿家境不好,宋季秋养成了节俭的好习惯,实在心疼早餐被浪费,于是每晚带回家以后把饭回收,喂给邻居家的猫。
前几天刚好被邻居抓包,邻居家的猫肥了一大圈,邻居严重抗议。
所以他决定暂时不送饭了,等邻居家的猫瘦下来再送。
但他已经养成习惯,不送点什么浑身不舒服,于是换了个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小玩意儿,不知道许嘉平能不能发现。
如果许嘉平发现了但是又丢掉,他就……!
他就亲手到垃圾桶给捡回来。
他扭过头随意和元林找了个话题交流,借着余光观察许嘉平的反应。
有人喜欢玫瑰,有人喜欢茉莉,许嘉平则喜欢四叶草。容城随处可见三叶草丛里少有能冒出几株四叶草。这是许嘉平为数不多明确表达过的喜好。
许嘉平翻开的作业本第一页里夹了一张书签,漂亮的四叶草标本,每片叶子都像饱满的爱心。
宋季秋侧过小半张脸,耳垂在阳光下半透明。忽然坐直了身子,略微错开角度,正好对上许嘉平的视线,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移回去。
许嘉平自然地收回目光。
他把四叶草书签放回原位,眉目舒畅,慢慢勾起唇角,笑意从眼底冒出来,露出了似乎是他们见面起,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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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为了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避免同学们学到走火入魔,特意每周开设了一节心理课。
心理老师温柔漂亮,就是对待他们时态度像对待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大家嘴上吐槽,但实际上十分期待。
上节课一下课大家就迫不及待往前冲,宋季秋帮老师发完作业后班上空无一人,心理教室单独设在文体中心,路上要经过一条林荫小道,他一眼就看见许嘉平的背影,超过他似乎有些不礼貌,但走上去和他并肩可能会打扰到许嘉平,他只好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
果不其然,他俩成为最后踏入教室的人。
今天正好班上有个同学请假,课堂两两分组,老师招呼他们赶紧进来:“行,那你俩一组。”
元林反对:“老师,我不同意。”
老师疑惑:“为什么?”
元林磕磕巴巴编理由:“因为他俩不熟。”
老师顿时笑了:“不熟最好,这游戏就得不熟的玩。”
电子屏幕上投影了一张PPT,写着“盲人游戏”。
“今天的游戏很简单,两人一组,一个同学当盲人,一个同学当拐杖,校园里随便溜达,三十分钟之后回到教室就行,考验考验你们之间的信任度。”
大家一阵哀号:“老师,我们不是小孩儿了。”
老师笑眯眯地回答:“可你们就是小孩儿啊。”
宋季秋也跟着笑起来。
一组一个眼罩,宋季秋接过来以后询问许嘉平:“你当盲人还是拐杖?”
许嘉平言简意赅:“拐杖。”
宋季秋已经自觉把眼罩戴上,他就猜许嘉平不会当盲人,性格使然,他现在对许嘉平就是个认识的陌生人,许嘉平不可能全然放心他,哪怕游戏中也亦然。
眼罩有点大,衬得宋季秋的脸更小,笑出一小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宋季秋摸不准许嘉平有没有参与游戏的兴趣,眼罩一戴两眼一抹黑,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一头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隐隐约约的草木气息。
他连忙退后几步,手足无措:“不好意思。”
老师一回头发现两个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的人,好心提醒:“是盲人拐杖游戏不是盲人摸象游戏。”
“哦。”宋季秋回答,但没有轻举妄动。
十六岁的许嘉平同学禁区太多,他暂时没有成为舍身的黄继光的准备。
没想到许嘉平先握过他的手腕:“走。”
宋季秋的手腕纤细,许嘉平食指和大拇指环过扣住还留下了一小截距离,他微凉的温度和宋季秋温暖的触觉形成相反的感知。
心理教室前是一道走廊,其他同学的进度比他们快,已经在下楼的楼梯处尖叫了。走廊一下子显得有些寂静,宋季秋主动承担起没话找话的义务:“你今天吃了吗?”
中国人亘古不变的亲切问候,说这准没错。
许嘉平说:“没有。”
像不经意间提起一般:“没吃早饭。”
宋季秋顺着他往下说:“早饭还是得吃,不吃的话容易得胃病。”
多年后的许嘉平就有胃病,疼起来可怜兮兮抓他的手说疼,原来全是现在造的。
“来不及吃。”许嘉平拉他绕开一株盆栽。
说到这里,宋季秋想起他每天回收的早餐和邻居家被喂胖的猫就气:“你桌子里不是有人送吗?许嘉平,你不要防备心那么重,塑封都好好的没拆,没人会每天辛辛苦苦蹲点拿这个东西毒你。”
“哦。”许嘉平清了清嗓子,“今天没人送。”
“啊?”宋季秋慌了一下,“是吗?可能那个同学有事,说不定明天就来了,你明天再看看。”
许嘉平快要压不住嗓子眼里冒出来的笑意:“行。”
同学们估计已经到楼下的平地上乱逛,他们才走到楼梯口。
按照游戏规则,遮住眼睛的人不能扶住栏杆,只能凭借另一个同学的指示踩台阶,盲人的行程完全由拐杖规划。
宋季秋一直是个遵守规则的好孩子,但人对未知难免存在害怕,他问:“我要怎么走?”
“往前再走一步,然后是一节台阶。”许嘉平告诉他。
宋季秋摸索着走出第一步,长长呼出一口气。
视觉被屏蔽之后其他感官格外明显,许嘉平的呼吸声靠近他耳边的一侧,他耳侧皮肤薄,又可称作耳根子软,痒痒的。
一路上沉浸在耳边的不自在里,不知不觉就走完大半的台阶。
不知何时许嘉平已经松开了手,宋季秋没有多想,只当许嘉平累了,事实上这位同学仍然保留耐心,截止目前没有丢下他已经可以让他感到谢天谢地。
“下面是平地了吗?我自己走。”他问。
许嘉平没有回答,他在台阶下,宋季秋在台阶上,他抬头看宋季秋。
很多时候,许嘉平觉得别人说他有病的评价挺正确。
比如尽管他和宋季秋此刻相处的不错,但在某个瞬间,他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突然又开始恶化腐烂,叫嚣着告诉他他应该讨厌宋季秋。
几个台阶之上,宋季秋被挡住了眼睛,耳朵逆着光可以看见透明的细小绒毛,无意识流露出信赖的神色,干净又无辜,好像完全由他来掌握。
只要他不出声,宋季秋就会掉下来。
多出的台阶距离不高,但足够让一个人受伤。
“许嘉平?”宋季秋又叫了一声。
许嘉平闭上眼睛又睁开,似乎下定决心:“还有……”
还有台阶。
不等他把话说完,宋季秋径直一脚踩下去,整个人向前摔。
许嘉平心头一跳,伸手把他揽到怀里。
宋季秋清瘦,嵌入他的怀抱时好像拥住一捧风,再往里收紧一些才能扣住腰。
宋季秋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站直说“谢谢”,但哪怕这样也遵守了规则,尽职尽责地扮演盲人。
“宋季秋。”许嘉平问,很单纯的不解,又有点气愤,“你是傻吗?”
“对啊。”宋季秋坦荡地回答,过会儿后知后觉又涌上一点后怕,“我要摔倒了你怎么还骂我?”
许嘉平没有回答,低头是两人慌张时握到一起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温热触感。
他们安安静静走完剩余的路。
半个小时到了,所有人回到教室。
老师这节课就和“盲人”的主题死杠上:“最后十几分钟,刚才当拐杖的同学现在戴上眼罩,其他同学到他面前被他摸五官,看看能不能认出来自己的同学。”
台下一阵唏嘘,一个男同学举手:“老师,他们脸油,脏了我的手。”
说完就被一堆人围住群殴。
许嘉平皱着眉毛戴上眼罩,安然坐在座位上,身边的同学自动远离。
开玩笑,校霸看上去随时能给他们一拳。
陶可和柳浩倒撒欢儿地跑过来可劲儿把脸往许嘉平那儿凑:“老大,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友情。”
许嘉平连皮肤都不想碰,胡乱薅了把他们的头发,凭借两人发质干枯程度不同,准确说出名字。
“老大,又来一个人了,你摸摸看。”柳浩毫无游戏体验,不死心把宋季秋推到许嘉平面前。
一阵清爽的淡淡橘子味迎面扑来,许嘉平眼皮微动,没有睁开眼睛,犹豫片刻,伸出手指碰了碰乖乖蹲在他面前的人。
他的手掌可以完整覆住那人的脸,眼前人似乎因为触摸而感到痒意,不自觉笑起来,眼睫弯弯,垂下来的睫毛像羽毛扫过他的掌心。鼻梁高挺,下巴尖尖的,嘴唇边陷下两个浅浅的窝。
不用睁眼,许嘉平也能浮现出宋季秋的模样,眼睛像水洗过一样,嘴唇红润,比枝头的绿意更轻快灵动。
心脏跳动的速度似乎错乱了几拍,他的喉结滚动一下,收回手:
“还是陶可。”
宋季秋不死心,捏起鼻子改变声音:“你不要疑心太重,多猜猜别的同学的名字。”
“猜不到。”许嘉平扯了眼罩,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你啊。”
宋季秋揉了把脸:“我觉得我挺好猜的啊。”
柳浩同样打抱不平:“就是就是,老大,陶可那张丑脸和学神那张天仙脸能一样吗?”
宋季秋抿紧嘴唇,碍于陶可的尊严没有点头,但是眼神传递出不满意。
许嘉平想,梨涡没了。
他还想,宋季秋还是有梨涡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