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梓与临江仙一离开,云上府主袖子里的小狐狸便跳了出去,舔舔爪子,梳理头顶乱糟糟的毛发,神情既疑惑又不高兴。

  “主人,您为何要道歉?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本来就是他们坏了您的大事啊!”

  云上府主收起临江仙没有带走的生命之源,心内琢磨着程梓临别时的话,冷不防听到他这样说,嘴角一扯,无奈摇头。

  “琴圭,是我平日太纵着你,才将你惯成这副狂妄又蠢笨的模样。”

  他将琴圭招到怀里,指尖用力一点狐狸的额头,语气里透出深深的失望。

  云上府主从前拿琴圭当宠物养,虽然为了让他拥有自保能力,教了他不少法术。可他并未认真学,也从不睁开眼去认真了解云上府主身边的人,只一味地骄傲自大,目中无人。

  若琴圭只以灵宠身份留在云上府主身边也就罢了,偏偏玉长生不知怎么想的,竟驱使他下界为自己办事,坏事不说,方才竟还险险激怒了稷山山神,真是让他……

  无话可说。

  琴圭捂着被戳中的地方无辜又可怜地呆了一会儿,然后蹦下地,旋身化为人形——不是中年儒士的模样,而是身高只到云上府主胸口,相貌精致的褐毛少年。

  “主人,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扯扯云上府主的衣袖,一脸不安。

  这是琴圭第一次听到云上府主用如此失望和严厉的语气同他说话,相比之下,“愚笨”二字都不是那么刺耳了。

  云上府主垂眸看他,温和地问:“我和你说,你会记住吗?”

  琴圭连忙点头。

  “应得这么快,就是不会了。”云上府主叹了口气,抬手拍拍他的头,“也罢,回云上府吧。作为惩罚,这段时间你不可再外出,专心看书识字。等何时你明白今日做错了什么,我再放你自由。”

  琴圭垂头丧气地答应,抓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

  云上府主不再关注这只屡教不改的傻狐狸。若非琴圭是他与殿下一同救下,琴圭的名字还是殿下取的,他早就在琴圭初次闯祸时便将他送走了。

  只是如今,世上与殿下有关的事物愈发稀少,他着实不愿再失去任何一样。

  云上府主暗自叹息,踏云飞向云上府之际,心中默默思忖着如何将程梓的建议变为现实。

  除此之外,他这个府主之位,怕也坐不得了。

  另一边,程梓在稷山上吃过午饭,正甩着尾巴晒太阳的时候,临江仙突然拿着一个小包袱过来,系到了他背上。

  “喵?”

  程梓摇着的尾巴一顿,正巧弯成一个问号形状。

  “是你要的稷山特产。”

  临江仙足尖一点,跃上苍劲的松枝坐下,随即一挥手,将他招到怀里。

  他垂下密密的羽睫,眼底的蓝色融成一片温柔:“你要的三十种稷山水果,这里面不少是你没吃过的,回去之后让柳娘子分开存放,可以放很久。”

  “除水果之外,我为你新制了二十罐糖果,种类上增加了两种,分别是蜂蜜糖和酒糟糖心,原料用的是慕幽族与蝶君送来的谢礼。不过不可贪嘴,每种糖果一日最多吃十粒,也不要忘了吃药糖护牙。”

  程梓趴在临江仙腿上,乖巧地仰头听他嘱咐,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离开接月天阙后,程梓回隐遇镇,临江仙则要驻守稷山,只怕要有好一段日子没法儿见面。

  现在就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时间。

  望着程梓专注的目光,临江仙想了想,又说:“云上府主那边的情况,我会上书执法大殿,由他们处理。”

  云上府主本人虽然是近十年才知晓自己体内产生了另一个意识玉长生,但玉长生诞生了将近百年,柳家家主也是因为想捅破他的存在,才被他打成重伤。

  至于临江仙,他知道得甚至比云上府主更晚,没来得及阻止玉长生种种疯狂行为,他也有责任,这回收拾接月天阙内的白骨藤妖正是他所做的弥补。

  但云上府主身份特殊,只有执法大殿有权处置。

  程梓想起这茬儿,脑海中闪过之前触碰生命之源时听到的惨叫,皱了皱鼻子,耳朵都耷拉下来:“喵呜喵?”

  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他取得生命之源的方法?

  “生命之源并非灵魂,而是生灵死后体内精气神的自然残余,你的方法只要他愿意听进去,不再走邪门歪道,取自然死去之人留下的生命之源,总好过他再造杀孽。”

  临江仙握住他两只前爪,捏了捏柔软的肉垫,既是安慰他不必多想,也是为他解释打消心结。

  玉长生造了这么多杀业,纵然他有他的理由,用一句恶贯满盈来形容也不为过。

  云上府主明明知道却不加以制止,想来与他存的是同一个念头。

  既然如此,程梓的建议提得正好,至少在执法大殿的处置下来之前,能让他们不再将魔爪伸向无辜之人。

  而除了上述想法之外,还有一句,他不打算告诉程梓。

  临江仙作为掌握造生之力的山神,非常清楚一事——云上府主即便收集到足够的生命之源,也无法唤醒那位殿下。

  他的殿下的躯壳因他而活着,灵魂却早已散作漫天流萤,融入万物。

  他会是吹过枝头的风,是山间的流泉,是落在行人身上的匆匆雨水。

  唯独不会再回到云上府主身边。

  待他自行发现这件事,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临江仙想着,微微一笑,低下头见程梓放心地舒展眉头,还打了个滚翻出肚皮任自己揉搓,覆在他小肚子上的手顺势往上揉,挠了挠他的下巴和耳根。

  程梓抱住他的手用力蹭蹭。

  ……

  “橙子——你终于回来了——”

  临江仙的法术将程梓送回隐遇镇口,甫一进去,他便看到姜家的小胖墩踏着夕阳飞跑而来。

  他张开双臂,热情欢呼着想要拥抱久别重逢的大猫猫,头顶草帽迎风扬起,露出那张圆润可爱的脸。

  程梓却冷漠地拍开他的手,纵身一跃,踩着他的头跳到他后方,一溜小跑回家。

  “诶、诶!橙子你等等我嘛!你听我解释,不要生气!瞒着你那都是我阿爹阿娘的锅,我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胖子,哪儿能反抗得了他们!……哎哟呵!”

  姜书客连忙追上去,双手按住草帽,嘴里叭叭地解释着,甩锅甩得可熟练了。

  但话音未落,他便因没有看路,而直直撞到了田埂上扛着锄头务农归来的姜二叔,姜二叔站得贼稳,他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拎着自家皮孩的后领将他提溜好,姜二叔叼着草叶笑了笑,弯腰将程梓捞到肩上,偏头蹭蹭他。

  “怎么样?去接月天阙这段时间玩儿得开不开心?”

  “喵!”

  对着姜二叔,程梓反倒没那么生气,乖巧地应了一句。

  不过主要也是因为他的问题问得好。

  在接月天阙玩得开不开心——听听,多会说话,一下就戳中了程梓快乐的点。

  这趟出门虽然也有危险,但收获更多,确实很开心。

  姜二叔勾着嘴角,意味深长:“从山神大人那儿听了不少好故事吧?”

  程梓歪了歪头,耳朵也跟着往一边翘,小圆脸上写满了无辜。

  “你啊。”姜二叔轻轻一笑,拿指尖在他额头上点了点,“其实知不知道那些事都不影响咱家好好过日子。无论外界有多少纷扰,隐遇镇永远只会是由平常人家组成的隐遇镇,你明白吗?”

  “喵哇!”明白!

  程梓大声应答,伸出一只爪爪与他对了下掌,再顺势拍开姜书客讨好地凑上前的脸。

  小胖墩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用“一指禅”在程梓身上戳啊戳,点啊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单只生我一个人的气?又不是只有我骗你只有我骗你只有我骗你!”

  程梓气得龇牙,拿爪子左挡右挡,实在挡不住就冲他施展猫猫无影拳。

  一人一猫来回“打”了几十招,幼稚又沙雕,姜二叔看得无奈,只得加紧脚步往家走。

  “橙子回来啦!”

  走到家门处,一身烟火气的柳娘子仿佛早有所料,步履急促地从院子里迎出来,一把抱过程梓,终止了他与姜书客的对决。

  把许久未见的大猫猫捧在手里,柳娘子把脸埋进程梓的肚子左右磨蹭了一会儿,再深吸一口气,才算解了猫瘾。

  “喵呜……”

  程梓的毛被蹭得乱糟糟的,他却毫不放在心上,搂住柳娘子的脖颈与她尽情贴贴,叫声也变得柔软绵长,满是撒娇意味。

  “哟,瘦了一大圈。”柳娘子心疼地揉了揉程梓,把他揣进围裙前的小兜里,快步朝厨房走去,“我这就去做饭,争取早点将你丢失的肉喂回来,正好你也跟我说说,在接月天阙里都有哪些好玩儿的经历。”

  程梓高高兴兴地答应。

  虽然只出去了十一二天,但自他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离家这般久,见到柳娘子方知心头早已生出思念。

  陪柳娘子做饭,既能互相陪伴,也可以顺便偷吃……尝尝咸淡,尝尝咸淡,

  姜书客瘪着嘴,小胖脸上满是怅然。

  救命!为什么一家三口偏偏只有他被特殊对待!

  在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程度堪比过年的大餐后,程梓呆不住,踩着清澈的月光跑到镇口,来到梨树下。

  月色如水,穿过尚未长好的枝叶,照得他满身流光清影,幽微朦胧。

  他仰起头,乍然风起,吹得梨树瑟瑟缩缩地抖了一下,看似寻常的动静,却让他眼底漾开笑意。

  哎呀,自己以前真是迟钝。

  这傻梨树可从没在自己面前隐藏过什么啊。

  于是程梓原地坐下,摆摆前爪,很认真地同它打招呼:“喵呜喵呜。”

  梨树僵在秋夜的微风中,半晌,才像突然反应过来,舒展枝条轻盈舞动,落下满地的婆娑轻响。

  静谧的沙沙声里,有一道身影从不远处的石头后方悄然探出头来,直勾勾盯着程梓瘦了一圈的背影。

  程梓耳尖一动,飞快地扭头看向后方,云雪一时反应不及,被他逮个正着,整个炸毛成一只刺猬毛团。

  “喵。”

  程梓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云雪,唤它过来。

  云雪低下头,慢慢放下一身的毛,踱着步子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用脑袋拱了拱他。

  程梓一只爪子捧起它的头,小小一只却摆出了霸总气势,直直望进它澄澈宁静的眼眸。

  背后的梨树不敢动。

  风亦静止。

  良久过去,程梓喵了一声,金瞳熠熠生光,比天上的明月更亮堂。

  ——你是狗吗?

  云雪眸光闪了闪,像是在思考什么,过程中眼神逐渐坚定,不再躲闪。

  它口吐人言,声音低沉:“我是狼。”

  程梓抿住嘴,梨树停下摇曳的枝条。

  倏忽风声大作,试图掩去枝叶摩挲的声音,以及某只坏心眼的大橘捂着嘴都憋不住的哧哧笑声。

  云雪仰头望天:“……”

  狼生,真的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