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朗许久没说出话来。

  虽然孟尘的选择和他希望的相反, 可听完那番话,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上上一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的时候, 薛朗自己也不明白, 他为什么会中了蛊似的喜欢上一个纸片人。

  室友们见他没事的时候就抱着手机,把一篇小说反复看了十几遍,一个个忍不住都笑他:“到底什么小说这么有吸引力里啊?里面是不是住着你老婆?”

  他笑骂室友滚蛋,却不经意被触动了隐秘的心绪,掩饰般抬手揉了揉发热的耳尖。

  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个全然虚构的人物,甚至时代背景都和他所处的完全不同,可薛朗看着那一行行黑色的文字, 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象孟尘的样子。

  后来, 当他真的见到孟尘,第一个念头便是, 是了, 就是他。

  不用任何人介绍,他看到青年的第一眼, 就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的想法。

  因为孟尘和他心目中的模样, 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甚至因为曾在另一个时空默默描摹过千万遍, 他对孟尘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已经相识了许多许多年。

  当然, 孟尘看起来并不认识他, 所以薛朗觉得, 所谓的熟悉感,大概只是一个痴汉自作多情产生的幻觉而已。

  所以,孟尘现在说出这些话, 薛朗并不觉得意外。

  行不愧于人,止无愧人心,这就是孟尘的处世原则。

  “我知道了。”薛朗绷紧的肩膀缓缓松下来,微微抬头呼出一口气,转而望进孟尘的眼底,“我陪你。”

  前路有多凶险,二人都心知肚明。一着不慎,便会重蹈前世的结局。

  但薛朗没再阻止孟尘,孟尘也没说让薛朗独自离开的话。

  这一次,他们选择共同面对。

  孟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微动,轻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上辈子,我那样对你。”孟尘低声问,“你恨我吗?”

  他待人向来宽容平和,却曾把薛朗看做平生唯一憎恶的人。同处天极峰,他同其他人亲密无间,却唯独将薛朗看做仇敌,刻意无视他、冷待他,甚至还说过好几次伤人的话。

  那时的薛朗,面对那样苛刻无情的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孟尘只要稍微想想任何一个情景,便心疼的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说什么傻话呢!”薛朗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道,“这话我问你还差不多,我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换个人恐怕早就拔剑把我砍死了,也就你脾气好,还能忍受我在你周围那么欠揍的蹦跶了那么久。”

  他故意用活泼诙谐的言词来打消孟尘心中的愧疚,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孟尘果然轻轻笑了笑,目光柔和的看着他,然后张开了手臂。

  “过来。”他说,“让我抱一下。”

  薛朗一怔,再度涨红了一张俊脸。

  不过这次他没有犹豫太久,大步走过去,用力把孟尘抱进了怀里。

  少年最近又长了个子,个头已经比孟尘略高一些了。孟尘下颌枕在他肩膀上,眼底突然有些酸涩。

  “对不起。”他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微微更咽,“那时候……是我不好。”

  “没关系。”薛朗更紧的搂住他的腰,“我不介意。”

  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能够真实的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

  两日后,孟尘启程前往边镇。

  掌门又另派了几人随他同去,都是各峰中较为突出的弟子,一方面是给他做帮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历练。

  孟尘一一望过面前七张年轻朝气的面孔。还是上一世那七人,其中有四个,将会在不久后死在他“孟尘”的剑下。

  他的目光在最后一名弟子脸上多停顿了片刻,对方本来就紧张的全身僵硬,被孟尘一看更激动了,忍不住大声道:“孟师兄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

  其他弟子闻言都笑:“那是当然,和你最崇拜的人一起行动,让你上刀山下火海恐怕都乐意吧?”

  “童仲,珍惜这次机会好好表现,若是真的抓住了魔修,说不定掌门下次还派你和孟师兄一起出任务呢!”

  童仲眼中露出喜色,满脸期待的注视着孟尘。

  孟尘将传音符分给众弟子,做了和上一世一样的交代:“边镇地形复杂,抵达后,我们分成四组分头探查,一旦发现魔修行踪,立刻通过传音符汇报情况。段毅徐谨行一组,邹卓刘昊一组,张尧赵乐一组,童仲和我一组。”

  童仲听完安排,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涨红着脸大声道:“是!”

  八人御剑来到边镇,为了不引人注目,皆换上了一身黑色行装。孟尘和众人约定好集合地点,告诉所有人,不管是否探查到魔修踪迹,两个时辰后都必须回到此处集合。

  众弟子领命,两两一组按照各自分配的路线去了。孟尘看了看童仲:“我们也走吧。”

  童仲用力点头:“好!”

  因有魔修肆虐,边镇居民个个都紧闭大门,街上空落落的一个百姓也看不见,连街道两旁的客栈饭庄也全部关门大吉,只有几片落叶因无人打扫,孤零零的在路面上漫无目的的随风打旋儿。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天气也不好,乌压压的沉,似乎随时都会滴下雨珠来。

  孟尘和童仲一前一后,走在边镇极具特色的幽深小巷里。

  这里的巷子又长又曲折,路面也窄,堪堪容一辆马车通过。走在这样的巷子里,仿佛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都被拉近了。

  尤其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孟师兄,”童仲做了半路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上次在太虚秘境里的事,我非常抱歉!”

  孟尘回头看他,神情略有不解,似乎已经忘了发生过什么事。

  “就是那次,我……用储能符诬陷了薛朗。”童仲讷讷道,又急切解释,“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对,可薛朗之前和我有过节,我才没忍住报复他的。”

  孟尘:“你们一个在天极峰,一个在玉华峰,平时见不到,怎会产生过节?”

  “是有一次,我们一起被罚去打扫秀水山。”童仲握紧拳头,“薛朗得知我……十分崇拜孟师兄您,不知为何突然就开始发神经,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打了一顿。”

  “我知道我修为低,没天赋,比不上他一入门就能进入天极峰。”童仲咬牙道,“可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没资格把您当作我刻苦学习的目标了吗?我知道自己差的太远,可我真的很佩服孟师兄,一直都在努力向孟师兄看齐……难道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吗?”

  孟尘停下了脚步。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薛朗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孟尘转身对他道,“天赋并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有努力向上的资格。”

  童仲盯着他,慢慢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你的符篆研究的很棒,庾长老也夸赞过你。”孟尘甚至鼓励的冲他微微笑了笑,“继续努力,相信你还可以做的更好。”

  童仲望着青年一瞬间露出的笑容,几乎要忘记了呼吸。

  孟师兄竟然冲他笑了……

  孟师兄,对他说了鼓励的话!

  他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一股狂喜伴随着热血冲上脑际,让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孟尘则已经转回身,继续往前走,童仲却像被钉在了远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青年挺直的背影,几近痴迷。

  孟师兄已经对他笑了,为何不能再同他接近一些呢?

  他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和孟师兄一同出任务的机会,下一次再见到孟师兄,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童仲呼吸粗重,颤抖着伸出手,从腰后摸出一张符篆。

  这张符篆形状很奇怪,不是常规的长方形,而是一个小人的形状,背后还用红色写了复杂难辨的符号,不知道是什么功用。

  童仲悄无声息的动了动嘴唇,开始默念咒语,那黄色小人动了动,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摇摇摆摆的飘到了空气中,一路往前,然后贴在了毫无防备的孟尘的后背上。

  孟尘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整个人也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完全僵在了原地。

  童仲神色一喜,立刻追过去,紧张万分的来到孟尘身前。果不其然,青年的眼眸半阖着,瞳孔失去了神采,神情无波无澜,好像突然被抽走了魂儿似的。

  童仲却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成功了……”他心花怒放的看着青年,“孟师兄,你刚才不是夸我符篆研究的好吗?我真的做到了!这个傀儡符,我偷偷学了两年,失败了无数次,现在终于成功了!”

  “孟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崇拜、多喜欢你……”直到此刻,童仲才终于敢把藏在心中的话一泄而出,“我偷偷关注了你好多好多年,你喜欢看的书,你练的剑法,你最常穿的衣服样式,你最喜欢去哪里打坐修炼……我全都知道。”

  “我收藏了很多你写过的字帖,借阅过你读过的每一本书,买了和你相同款式的发簪,画了无数本你的画像,只可惜,我最最珍藏的那一本,被那个薛朗给烧了。”

  “孟师兄,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所有的一切。我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能去天极峰的人是我该有多好?这样,我就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去看着你了……”

  “可是,”他痴迷的神色突然一转,眼底露出了一丝怨愤,“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从来吝啬于将目光分给我。你眼中只看的到天极峰上的那几个人!凭什么,凭什么你看不见我!?”

  他愤怒的盯着毫无反应的孟尘,随即想到了什么,神情再度转为喜色:“不过没关系。起码现在,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傀儡符的效用,便是让中符人形如傀儡,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只听从施术人的命令。

  这其实是一种邪术,危害极大,正道之人对傀儡术深恶痛绝,太玄宗更是严格将其列为禁术,一旦发现有心术不正、违令使用者,立刻处以严刑。

  童仲却鬼迷心窍,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种法术,还真的成功制出了傀儡符。

  “孟师兄,”他激动的鼻翼轻轻翕动,整张脸充血变红,眼神贪婪的盯着面前的青年,颤抖着声音说,“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他说完,忐忑万分的等了片刻,见孟尘竟真的微微动了动,而后向他走过来!

  童仲的双眼霎时爆发出狂喜!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青年慢慢向他接近,然后抬起了手。

  童仲脸上的表情已经激动到扭曲,脸颊肌肉在不住的抽动,下一瞬,他的表情突然僵住,身体的颤抖戛然而止。

  他眼珠动了动,缓慢的低下头,看见了深深刺入自己胸口的长剑,和握着剑柄的那只如雪的手。

  他张开嘴,一串血从嘴角溢出来,犹自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你……”

  孟尘的神色已恢复一片冷漠,他左手摸到背后,将那张黄色小人扯了下来,拿到眼前。

  就是这个东西。

  就是这东西,让他上一世莫名其妙的失去意识,然后失去了此后所有事情的掌控权。

  就是眼前这个上辈子他毫无防备的人,因为这可笑而令人作呕的缘由,酿成了他所有悲剧的开端。

  他抬眸,冰冷的目光带着嫌恶和痛恨,落在了童仲那张不可置信的脸上。

  童仲涨红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一片惨白,他迎着孟尘的目光,颤抖着手握住了胸前的剑刃:“为……为什么?”

  “为什么?”孟尘微微偏了偏头,面无表情道,“你方才不是说,你很喜欢我,喜欢我所有的一切吗?”

  鲜血开闸似的从童仲的胸口、嘴巴里流出来,他浑身神经质一般抽搐着,两眼充血的望着孟尘,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孟尘:“所以被我亲手杀死,应该也很开心吧。”

  他说完,右手毫不犹疑的用力,长剑往前一推,轻而易举的将面前的人捅了个对穿。